三盏灯
除了亲如兄弟的火与阳光,是灯带给了我们明亮和温暖。
如果说屋子是天空,安居其间的一盏盏灯就是星星,当水墨的黑润泽漫漶了宣纸的白,是它们挺身掌亮,像飞花焊接起了黑暗与黎明。它们与生活相依为命,占据最高的天空,有时与我们平起平坐,我们在它们的照耀和陪伴下默默呼吸,必须仰望、对视或倾听才能触摸得到它们的心跳与体温。
一个诗人说,把最高的楼留
给钟。我理解正如最高的天空是留给星星的,最高的屋子留给了灯。
轻轻地摁下灯,一刹那白的、黄的光公平绽射,漂白或染黄了整个屋子,像下了洁白或橘黄的雪,让黑夜有了白皮肤与黄皮肤,又像一只只蚕茧,咬破内心放飞轻盈亮堂的梦,安顿被黑暗收服的我们。但当我们又轻轻地摁下灯,黑暗像容器重新收服了我们,我们只是它内心摸黑流浪的一滴泪水。
想起了那盏遥远的煤油灯。近些年随
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沉醉于对那些尘封和打马远行往事的翻检与追忆,它们对于我就像鸦片之于瘾君子,让我不可救药地依赖、迷恋与沦陷,以至乐不知返地无法自拔。我知道这是我一天天地变老的表现,这老最初从我的内心开始,像传染病迅速波及蔓延遍了全身,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可怜,仅仅要靠在锈蚀的往事上反复擦出微弱的火花来维持日子,但我还是像辛勤的工蚁热衷于翻检与追忆。你可能会笑我贱,其实我认为自己就是你笑的这样,放在植物丛中我就是一根摇着尾巴的狗尾草,到了动物堆里又是一条改不了吃屎的狗,你又何尝不是呢?
现在,我拨亮那盏煤油灯,让它照耀我回忆的道路和背影。它实在太遥远了,我得不辞辛苦地跋涉千山万水,才能在黔南群山与溪流的皱褶里找到它;它又实在太年迈了,像出土文物一样,我可以想象得到它被锈刺绣和吞噬的身体。那时电像油一样珍贵,东机厂这架
庞大的机器离不开电的润滑与启动,但面对囊中羞涩与荒凉的电,它不得不像一个低三下四的汉奸,频繁地割地撂荒向电俯首求和。这些地方都在家属区,它们到了夜晚就像劳苦大众失陷于水深火热的黑暗中,煤油灯像红旗见缝插针地插上了生活的领地。我们全家呵护着一盏灯,聚拢在它的周围,像厮守着一个数世单传的小子。它往往神气地站在吃饭的圆桌上,居于最中央,这是我们当时生活的高度与中心。父亲翻着他的医学书,我比着葫芦画瓢地写拼音字母,母亲则戴着戒指一样的顶针儿,嗤嗤啦啦地飞针走线,为我们缝衣补袜。我白天仔细看过了,那顶针儿上面排满了小窝儿,像美术老师一脸的麻子,母亲靠它抵住针鼻儿,细瘦的针鼻儿一次次地落入窝儿中,恰好天衣无缝,顶针儿却不觉得疼痛。灯着着着着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水深火热的黑暗就要重新蹑手蹑脚地淹没我们,那时我想到了课本上大地主刘文彩的水牢。母亲连忙拨了拨灯芯,灯精神一振,眼睛一亮,火苗重新像高潮在玻璃内心腾起,像黄金一样耀眼让我们迷醉。许多知名的蛾子和不知名的虫儿,争先恐后地被塞壬歌声似的光亮和热情诱引,奋不顾身地飞扑入火,它们被火苗细长的舌头席卷着舔去了翅膀,被烈焰火化游走成一缕纤细的青烟,袅袅升腾像小篆,伴以噼啪噼啪的动静。有时我像一朵向日葵打起了瞌睡,头触到了灯,头发烧焦的臭味弥漫开来,赶紧受了惊吓似的使劲揉了揉眼睛,眼前竟然幻开了千万朵亮闪闪的金花。
东山的露天又放电影了。那儿是东机厂人和附近村民的精神家园与高地。我们的楼房与那条通往东巴村的土路,隔着一道围墙。围墙压迫住了一楼,我们家住二楼,它即使踮脚也挡不住我们的视线,从我们家窗口望过去,可以目送那条路一直走进一家家破烂颓败的屋子。墙外逼真地送来了三三两两的脚步声与说话声,是电影散了,东巴村的大人和孩子们哈欠迭声地返回他们漆黑的家。我猜测是那盏煤油灯泄露了我们的生活,也许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摸黑抓起一块石头,脱手扔向那盏灯,玻璃哗啦啦地碎了。父亲跃起出门下楼,跑步穿过半边楼房,路上已经没了人影。类似的恶作剧不多,我们听得最多的是像火药捻子似的连成一片的狗叫声,还有不紧不慢悠闲放任的马蹄声与铃铛声。探身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盏行走的马灯,嘚嘚地走在那条路上,马钉过铁掌的四蹄押着疲惫奔波的韵脚,脖子下的铜铃起伏不定地摇响,那盏马灯就悬挂在靠左一边的车辕上,车上一个男人抱着肩膀睡着了,长长的鞭子搂在怀里像一根旗杆。右边是与路勾肩搭背的稻田,左边脚下是一人多高的鱼塘,他却不担心什么,马灯是他瞪大的眼睛,再说熟稔道路的马闭着眼睛也会将他一路拉回自己酣睡的婆娘身旁。
从贵州到山东,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地方都被解救出了水深火热的黑暗,插满了红旗似的电线杆,光明水泄不通地照亮了土地,灯像基座牢牢地托举起了我们的生活。现在城市停电像过大年一样,是一次美丽而浪漫的事故,与爱情有关。要停电了往往会提前通知,与停电形影不离的往往是停水,我们的生活一下子黑暗和干涸了,像一口废弃多年的古井,返回了蛮荒的史前岁月。这时我们会买些蜡烛,它们身材苗条,面色红润,一律穿着红舞鞋,被我们点燃后悠长炽热的火苗左右腾挪,上下跳跃,像受了委屈似的窃窃呜咽,很快满面都是泪水。我们却懒得管它们,我也会浅薄地背诵那些关于它们的句子,也深刻地渴望剪烛西窗的诗意与红袖添香的温情,但我清楚这只是我一相情愿的臆想与疯癫,再说后现代的不锈钢剪也剪不出唐宋的烛花,那一朵朵风华绝世的精灵在倏忽惊艳之后,已经永远遁入了线装历史深处。至此,我们就听任它们一直流泪,在火苗上不停地舞蹈,直到变成一捧泪水的灰烬。
但台灯下我有我的天地。它不大,仅仅可以安放下一张书桌。轻轻地旋亮灯,光晕如水泼出,恰好洇湿了一张桌子。我在光下与灯共舞,埋头读书与写作,直到被黎明悄然捻熄。一种背扎绿纱裙的飞虫敛翅落到雪白的稿纸上,恰好占了 个方格,这些方格有着春天的嫩绿,本来我准备栽种些绿油油的麦苗似的文字,此刻它在里面翩翩起舞,轻盈的脚尖发出若有若无的啪啪声,我想象这是麦苗扬花与灌浆的声音。它与我相对,笑我:你天天趴在灯下,会写什么东西呀?我也问自己:我会写什么东西呀?第二天一早,我发现它们都躺在稿纸上永远睡着了,仍然恰好占了 个方格。可怜而痴情的虫儿啊,它们是留恋忘返于纸上春天,以生命的残骸隆起了芳香的冢,像某些被性情喂大的文字一样。
灯是黑夜的女儿,它的根深扎在人间,但顺水放流的河灯属于天堂。一条没有航标的河流是会流淌的黑夜。河灯是亮晶晶的星星,是水汪汪的眼睛,相互追逐着一路漂流,像莲花盛开在水面上。它们要漂流向哪里?哪儿才是它们最后的家?佛说,人死如灯灭。一盏灯似的人走了,被泥土和泪水收藏了,属于他的那盏灯呢?从我们的祖先上溯到祖先的祖先,属于他们的有多少盏灯呢?它们渐次熄灭了。哪儿能够安放得下如此数量庞大的灯呢?我将目光俯向土地,土地沉默不语;又将目光投向了天空,星星们回答了我,它们就是那些灯,在人间寂灭了,一路顺水放流,到水与天的十字渡口汇入银河,游进天堂重新高高挂起,夜复一夜地照亮我们孤独踯躅的夜路。还有我们的记忆,它们浩瀚无穷,像夜空一样,也安放得下这许多灯盏,常常在阳光或月光下小心翼翼地捧出和擦拭,许多名字永远闪亮亲切,生命不断地像河流一样延续伸展。
父亲刚走的那几年,母亲一下子适应不了生活的巨大留白,父亲身上渗出的清凉气息像空气流动漫漶在她四周。她终日以泪洗面,做事常常丢三落四,说话喋喋不休像转着轱辘。但她惟一牢记的是在过年前后那几天,将门口的灯换成一盏红灯,它有着火红的内心,从里向外散射着热烈与温暖,像大红的灯笼。对此母亲的解释是,父亲一直盼望过上红火的日子,过年这几天他会回家来看看咱们生活得咋样?比他上次探家时是好了还是差了?咱们得亮起红灯,照亮他回家的路,让他看到咱们红光普照蒸蒸日上的生活,与咱们一起红红火火地过大年。
那些日子,我们每天打开红灯,通宵达旦,望着它包饺子、守岁、拜年,仿佛父亲仍然和我们在一起红红火火地生活,他照着红红火火的灯光回家,又照着红红火火的灯光回另一个家,连做梦都红红火火像在火焰中相互热恋拥抱的木炭。
我柔软地体会到,仅仅需要一盏灯,轻轻地释放出灯光,我们的内心就温暖安宁,静若止水。
幸运的是,上苍一下子给了我三盏灯,叫我用我的前生、现世与转世去呵护、擦拭与点亮他们,就像对待我的生命一样。
一盏是被我乳名点亮的母亲。
(这个与父亲姓氏和血缘无关的女子,一旦以爱的名义被选择,就为一人妻,为两人母,成为了我们兄弟生命永远的源头与上游。)
一盏是被儿子乳名点亮的妻子。
(这个与我姓氏和血缘无关的女子,一旦以爱的名义被选择,就为一人妻,为一人母,成为了我儿子生命永远的源头与上游。)
一盏是用乳名点亮我的儿子。
(这个与我姓氏和血缘有关的男子,一旦响亮地呱呱落地,就成为了我的亲人,是我基因密码的惟一继承人与破译者。)
现在,他们与我隔着一面墙,我可以听到他们香甜的鼾声与均匀的呼吸,翻身的梦呓是最美丽的汉字,我分辨得出他们内心踏实,善良敏感,一马平川,因此我祝福他们都有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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