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和流行病和青年》
西安正是春末,气温却像夏天,今天已经是28度。祖先们测量二十四节气的地方,关中平原,四季已不再分明。夏天冬天很长,春秋两季好象人类的尾巴,进化得快完蛋了。
四季如此,昼夜也如此。白天灰惨惨,不见蓝天,不见白云;晚上乌蒙蒙,没有明月,没有朗星。
可是西安又是如此地“文化底蕴深厚”,区区中华文明就是在这里发轫。这令我兴高采烈,随后就打了如下一个比方:一片汪洋大海中,一叶乌蓬船随波颠簸。船行在文化的大海里,人们生活在船篷之下。船篷阴暗,海水凶猛。登船观海者,络绎不绝,溺水者众。
游客们,你感觉如何。游客们,和气温一样气焰嚣张的还有一种流行病。它正从昔日蛮夷荒僻之地,汹涌前来。它日行一千多,夜走八百多,过关斩将,侵我中原了。
18世纪的鼠疫使大不列颠帝国人口翘掉一半。这个事故比较远。十年文革,中国的聪明人倒掉一片。这已经是历史了。亚洲大陆,中华文明的劲敌,阿拉伯世界,一个叫伊拉克的国家刚刚结束一场全民战争,可能死尸还在清理之中。这个也过去了。反正对不起,我们现在不谈论你们了,我们要谈论新的。我们不喝李白“斗酒诗百”时喝的那个稠酒了,不去华清池这种公共场所玩了,我们要喝板蓝根,熏白醋;我们不爱和陌生女人说话了,到酒吧搞一夜情了,我们现在爱打开窗子,坐在排队买回来的面粉和食盐上面,眼对眼,互相痛苦和忧愁,兴奋和发热;我们不听秦腔Pink Floyd了,我们现在爱听广播,听“非典疫情最新报告”,准备打一场“伟大的非典抗击战”;我们现在没什么美丑之分了,我们戴上洁白的口罩,嘴大嘴小一个样,谁比谁美多少啊。
好久没有这样一场群众运动了。狂热地谈论,尽情地不屑,青年们突然有了一个热血沸腾视死如归的机会。文学青年,音乐青年,运动青年,大众青年……大部分青年数夜之间,形成了各自对非典的最新看法,并且由于近几年学者和媒体人士倡导陈寅恪先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主张的影响,他们差不多都把自己的看法坚持了下来。比如对于戴口罩一事,青年们见解是很独到的。青年们说,哪有那么容易死的,太胆小了吧。见青年们这样说,就有人写文章反对:第一我戴不戴是俺的事,我胆小胆大就更是俺的事了;第二我戴是为了自己不要阳寿未尽就挂了,也是防止别人别跟我一起上路了。这一番话就让“敬畏生命”的青年们哑口无言了。看到群众中间的讨论这么热烈,《今天早上报》干脆搞了个大快人心的“非典征文”活动,把几种意见都收集起来以供观瞻,同时也生产一些非常时期非常爱恋的故事,有一些还把我感动了。
就是因为这种感动,为了表现我的爱,我给女友买了一个口罩,十六层,四块钱。听说层数并不是太保险,可是我也不能再去换了,因为她根本就不好意思戴,还说,羞死人了。我为了表现我的爱,就逼她,结果不明不白被她抢白了一顿:你自己怎么不戴,要戴你戴。这样看来,病毒远远不是羞耻感的对手,古代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传说,当代有“非典事小,口罩事大”的故事,古今是相通的。同样,关心和爱就更不是羞耻感的对手了,两个很相爱的人不好意思在公众场合亲热,就说明了这个道理。
我说到哪里了。其实生活还是没变的。其实混乱离我们还很遥远,很遥远,很遥远。树木照旧使劲葱茏,新草暗暗从地底抽芽。河北的草绿了,河南的草也绿了。西安的草也绿了。春天的风一直从江南绿到了玉门关。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好朋友,SARS,她拉住春天之裙裾,来到了我们身边。欣欣然,她张开了眼,扑到她的至爱人类的怀里。现在,就我身边而言,杨絮与SARS齐飞,口罩共长天一色。
其实生活还是没变的。其实混乱离我们还远着哪。封校早已有之,不是变化,我的高中三年就在“全封闭半军事化管理模式”下快乐地度过,现在还没到“军事化”的高度吧。慎出门,勤洗手,勤换衣,大开门窗,不要跟陌生人亲嘴跟熟人也能免就免,注意戴一次性手套抚摩,学大不列颠人相距一米交谈,宝贝别害羞戴上口罩,消毒,消毒,消毒,这些都很正常,其实混乱离我们还很遥远,很遥远,很遥远。
《南方周末》之《我们用什么战胜非典》专题报道的题头照是经典之作。洁白的口罩,飞扬的黑发,运动中纤细修长的双腿,似因奔跑而稍微前倾且侧面形状美好的身子,好象真的有洪水猛兽将她追赶,又好象前面存在美丽约会令她奔赴。她仿佛布满了绝望,却又似乎正触摸希望。她莫不是在实验一场行为艺术?她必令万千群众瞩目,使《南方周末》摄影记者眼放异光。但是,区区在下认为,她的行为不够大胆,也不够开放,不够先锋,还达不到“艺术地反映时代真实”标准的要求。窃以为,当下最炫的行为艺术是给天安门城楼上敬爱的领袖像戴一个特制54层的防毒口罩。边以特大屏幕注明:透气性能优异。江姐设计。MADE IN CHINA。
笑谈笑谈。幻想幻想。哈哈哈哈。其实生活还是没变的,白天依旧灰惨惨,夜里仍然乌蒙蒙,祖国一直绿如春树,我依然不放弃抽烟,依然爱我的女人。为了表现我的爱,我让女友乖乖呆在宿舍,告诉她,要是你跑出来,那就太不乖了。这一举措部分扼杀了她的购物欲,但是隐藏着巨大闹分裂的危险。两害相衡,取其轻者。而我?区区在下戴着防毒口罩,和另外几个防毒口罩一起,在一抬老式电视机前围成一大一小两个半圆,看一种洋人叫Blue film,咱们祖国叫黄色电影的东西。更兼谈论鼠疫,路有冻死骨,很大的文化革命,刚刚结束可能尸体还在清理之中的伊拉克战争。由于场景是如此地充满时代感,以致于几个青年同时在西安西南角提议:找个高手来,最好杜可风,拍摄白口罩,以及黄片子。务必全景,立此存照。
那么是以明代城墙还是医院床单作背景呢?不好,走廊里传来一声高呼,老师来查体温了。对不起白白。
作者附注:以上情节虚构,如与真实雷同,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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