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场雨的叙述
关瑞
现在,我终于能安静下来,用忧伤的笔调来叙述这场雨了。事实上,这场雨正落在窗外的深秋,细密,冰冷,像我在回家路上看见的那些潮湿的影子,和躲藏在影子深处无以名状的目光。我坚信,那些目光里,肯定有一束是我的,是从我无可名状的奔跑里掉落下来的。它肯定是我的,只是我在这场秋雨绵绵的事件当中彻底遗忘了它。
彻底遗忘了的,还有时光,音乐,
和变凉了的茶水。在滴答不停的雨声中,它们混乱,并且陈旧。这种状态其实很适合我,我的安静总是混乱的陈旧的。在这场雨到来之前,一天,或者两天三天前,隐藏在我身体里的那些疼痛,就开始蠢蠢欲动,在可疑的阳光的斜斜照耀下破茧而出,先是从右腿膝盖处钻出来。它们一定是饿坏了,毫无顾忌地吸吮关节里粘滑的液体,后来干脆啃噬我们叫软骨的那部分。我不能像往常那样行走,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坐着。疼痛叫我坐立不安,又无可奈何。
从橱柜里翻出半瓶红花油,不停地擦在膝盖上,满屋子都是奇怪的味道,颜色也不对。看看瓶身上的标签,发现早已过了有效期。实在想不起来它是什么时候钻进我的橱柜的,就像我说不清那些疼痛是什么时候钻进我的膝盖的一样。在混乱和陈旧的安静里,我总能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对付身体上的疼痛。这情景,多么像我五岁的女儿,晚饭后总是一本正经地在本子上写着只有她懂的文字。她做着一件她认为很重要的事情,那认真的快乐,别人无从
体会。我再次打开橱柜,打开生活里一些琐碎的空间,居然发现一瓶白酒。纸盒还完好无损,连封口处的胶贴都保持着美好的贞洁,但我依然想不起它是什么时候钻进我的橱柜的。酒名提供了一些线索,是十几年前很流行的那种,有一阵子电视剧里老插播它的广告,走在街上冷不丁就会踩着它的传单,过年喝的办事送的,全是这种酒。像许多被流行的东西一样,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市面上早已不见了它的踪影。我忍不住嘿嘿发笑,不经意间居然藏住了一种流行。打开酒瓶,一股浓郁的酒香春风一样扑面。我在白瓷的小碟里倒出一点,用火柴点燃,蓝色的火苗安静地燃烧。我知道它的度数一定很高,也很纯,不像现在的酒,按我父亲的话说是“光撂瓶子不撂人”,而且点不着。已经七十多岁的父亲,每天还能喝几两泡着人参枸杞锁阳和虎骨的高梁酒,他总是很怀念过去的时光,说那时候的时光和酒一样,浓,烈,纯。向着燃烧的火焰,我伸出一只手,靠近它,并且毫不犹豫地投入安静的纯粹的蓝色当中。迅速地,拿出沾满了火苗的手,放在右腿膝盖上搓,火苗熄了,再从小碟里取一把火,接着搓,直到小碟里的酒和火倏然寂灭。酒的火气慢慢渗入肌肤,抵达膝关节,疼痛居然减轻了许多。它们中间,有些一定被烧死了,还有一些,只是醉了。醉了的,还会醒过来,在下一场雨到来之前,继续蠕动,继续啃噬,像深夜大街上摇晃的酒鬼,只有喝足了酒,才能找到回家的路。用燃烧的酒来擦抹疼痛的关节,需要速度和勇气,下手要快,胆子要大,这是我关于疼痛的部分经验。当然,它只适合肌肉和骨头。至于那些来自被肌肉和骨头严密包裹并与之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内脏的疼痛,我和酒都无能为力——这也是我的经验,另一部分。
疼痛暂时过去了,像难得准确的一次天气预报,刚刚预报完,雨就来了。先是无尽的云,被秋风从天边吹过来,又被秋风始乱终弃在这里。这绝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在城市的头顶慢慢压下来。谎言往往从自以为是的聪明那里进入,我看到坚硬的灯光首先黯淡,接着是窗户,是看得见丑陋斑痕的树,是枯萎掉了许多青春的草地。从我这个位置看过去,雨已经在雨里洗得发白,鱼骨头那样闪亮和尖利。我怀疑,那只游荡在头顶的谎言之舟,是不是装满了傻到见钩就咬而且死咬不放的鱼。如果真是那样,它们的下场显而易见,在重获自由的时候,只剩下了干净的骨头,干净的梦想。我对鱼的偏爱程度,远远超过我对自己时不时总会疼痛的身体。我在很短的时间里用酒的火焰燃烧疼痛,却把整个夏天投入湖水,在清亮的水草里任那些游来游去的鱼抚摸我的目光。那种抚摸,会让我渐渐激动起来,整个体内回响着草叶发芽的声音。我怀念那些声音,就像我的初恋,以及爱过之后历久弥新的深刻。我猜想,眼前这些骨头,是不是来自它们。这样的猜想,也许永远不会有明确的答案。一些记忆,在早些时候就开始褪色,还有一些记忆,会被雨水洗刷出超乎想象的亮色。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我不能让所有的记忆都生长清晰的触须,也不能让它们都有明确的归宿。
这是我对来自秋天深处一场雨的最初印象。这印象混乱而且陈旧,在我的叙述里像窗玻璃上流淌不息的水,触摸不到,但分明感到了它漫漫的忧伤和凝重。我母亲说,我出生的那天,正是立秋,外面下着绵绵细雨。费了好大的劲,我才出来,但是不哭,怎么打,都不哭。脸都憋得发紫了,还是不哭。后来呢?母亲没说下去,但我想我能活下来,最终肯定哭了。母亲只是说,我打小就犟,可能是从肚子里带来的。我嘿嘿一笑,说那叫坚强。坚强的人,一般不哭。一般以外,即便需要哭,也会像泪水那样倒流回去,在肚子里汹涌澎湃。这让我的人生,屡屡尴尬。本来很需要用哭这种形式来完全表达情感的时候,我却哭不出来,连眼睛都是干的。这样,往往被人误解为冷漠无情。实际上,那时我很难受很悲痛很伤心很想大哭一场,让泪水像雨一样在脸上滂沱。在我开始留存记忆的几十年时间里,有许多亲人相继辞世。跪在慈祥的遗像前,或者站在悼念的人群中,整个天空阴云密布,哭声连片。我心如刀割,却哭不出来,湿润的眼角很快被风干。那年冬天,我不到四十岁的舅舅死于肝癌,按照乡下的规矩,棺柩陈放在堂屋中间。我一进门,就扑通跪倒在棺柩前,心中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浇成了汪洋大海,却没有哭出来,甚至忘记了喊一声舅舅。母亲在一旁压低了声音提醒我,我才喊出来,却依然没有哭。我的表现,一定会让在场的人赶到吃惊和不解,舅舅生前对你多疼啊,你怎么这般铁石心肠。直到烧完纸钱,叩过三个头,退出堂屋,站在雪花飞舞的院门外,我才大哭起来,无声的,水淋淋的。可这能叫坚强么,再怎么强词夺理都跟坚强不沾边。于是,翻检所有的记忆和经历,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和坚强十分吻合地相连在一起,当然,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坚强和不哭十分吻合地相连在一起。那么,剩下的只能是母亲所说的那样了,倔犟。这不是我的错,我生下来就不哭,这能怪我么?
除了倔犟,我生日那天连绵不绝的雨,让我似乎一辈子也走不出湿透了的忧伤。这让我总是生活在双重性格的阴影之下:一边是干柴一样的倔犟,一边是水一样的忧伤。这阴影覆盖了我的生活很多年,就像来自膝盖和身体里其他一些地方的疼痛一样。在雨中,我最先看到的,是时光隐藏起来的脆弱和阴郁,是那些白亮的鱼骨头扎进内心的敏感和慌乱。在过去的无数场秋雨里,我记着树木凋零草叶颤栗的样子,就像我记着疼痛从我的骨缝里穿透出来的样子。我似乎很适合怀旧,尽管事实上我没有多少旧可怀。一切都正走在昨天的路上,我还能看见它们的尘影,我没有理由叫自己沉浸在往日的忧伤里。楼上的小学女生放假了,正苦练着钢琴。整整一个下午,总是那首《送别》。琴声断断续续,清晰地穿过楼板,落在我的屋子中央。起先我随着琴声哼出几句歌词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哼着哼着,就发现很不对劲,我开始不安起来。我经历过自认为刻骨铭心的送别,不在长亭外,也不在古道边,而是在火车站;也看不见斜阳,看不见连天的芳草,而只有漆黑的夜晚。十几年前,弟弟大学毕业后在几千里之外的城市联系到了一份工作。临走的那个夜晚,从市区到火车站的路上,秋雨落在车窗上,外面的景象一片黯淡。母亲坐在我们中间,心头的肉正被一刀一刀割下来。她给弟弟不停地交待着出门在外的一切事项,其实那些话她已经说过差不多一个月了。我和弟弟都沉默着,看各自的窗外,看落在各自一边的雨。我从不习惯对同胞兄弟表达自己的离愁别恨,但还是在路上暗暗想好了最后一句嘱托,一定要在他上车的时候说。可是,那晚的列车居然提前了,我们疯狂跑向站台,刚把他和背包塞进车门,列车就哐镗哐镗开动了。那句话,我始终来不及说出口,那送别便多添了一份牵肠的遗憾和伤感。而看着远去的车影,母亲的眼睛彻底被雨淋湿了,之后很久都没有干,一年,两年,三年。
今天,那支没有和弦的钢琴曲,叫我回想起送别。是的,送别,这和亲情有关,也和自己的青春经历有关——有时候,我们需要送别的,恰恰是自己。这是一支箭,越是秋雨连绵,就越锋利无比。这支箭,穿过我的躯体,一样带着锥心的疼痛。但是,它不会在它穿过的路上留下血迹,不会发出苍白的光芒。它是一束火焰,以疼痛的方式在沉闷乏味的雨声里本能地燃烧,直到一些往事被后来的阳光晒干。
曲子终于在过早到来的晚上结束了。房间突然安静下来,雨声也开始变得遥远。已经开封的白酒,正在无法准确说出形状的瓶子里酝酿另一场燃烧。我的疼痛暂时消隐了,但是它还会来,在下一场雨到来之前。在这样的阴雨天气里,母亲浑身的关节也都被疼痛占据着。我给她打去电话,她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天气预报,而且到处贴着伤湿止痛膏。我知道她的这些毛病,混乱,并且陈旧,说不定哪天哪个部位就要发作。听老人说,农历六月六正午的太阳最厉害,晒过的沙子能驱赶掉骨缝里所有的湿气。那天,我带她去一个叫花城湖的地方晒太阳,那里有大片的沙滩和被芦苇湮没的湖泊。滚烫的沙子盖在她几乎所有的关节上,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居然睡着了。我也被太阳晒着,被沙子烫着。可是,天气还是在立秋后陡然凉下来,我们的疼痛依然被雨季唤醒。我在电话里说,我给你用白酒擦擦。她说,疼的地方太多了,要都擦过来,我不成酒鬼了。
我突然想起来,用点燃的酒擦抹关节或者肌肉,来减轻疼痛,是母亲多年前教我的。那时候,我总是把自己弄伤,她点燃父亲的酒,一下一下,把蓝色的安静的火焰沾到我红肿的脚腕,或者胳膊肘上,不停地擦,直到火焰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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