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时代的请客
文/西门佳公子
早晨上学的时候,母亲叮嘱我说,下午放学早点回来,今天要杀过年猪。我一听甭提有多高兴了,恨不得上午的时光快些过去。我对母亲说,我就不去上学了,好吗?母亲把脸一沉,不行,学要上,肉要吃,你早点回来就行了。母亲的语气不容商量,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无法收回。我知道这样软磨硬泡下去不会有任何
结果,只好提着那个破了洞的书包悻悻然走了。我上学的地方离家不远,一里地的样子,就在我家门前的一个小山包上,站在家门口一眼就能望到。一整天我都在想着杀猪的事情,上课的间隙,有几回我甚至听到了我家两头大肥猪嗷嗷嚎叫的声音,仿佛看到爷爷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一下捅进猪的喉管,殷红的血汩汩流了出来,很快流满了一大木盆。然后那头蠢猪便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张长条凳上小声哼哼,终至于声息全无,彻底死去。爷爷转过身
去,用油腻的手掌,从奶奶手中的盐盒子抓出一大把盐巴放进木盆里,用力搅匀,冲上冷水,那便是晚上要吃的血旺了。接下来的程序,即使我没有亲见,闭上眼睛也知道:烫猪毛,刮猪毛,吹涨猪的肚子,开膛剖腹,取出内脏,最后将猪大卸八块,割成一块块的肉,用钩子挂在房梁上……我对杀猪的过程全然熟悉,经常模仿爷爷杀猪的动作,将我的同班同学二狗按在凳子上,像对待猪一样折腾一番,直到他大声求饶方才罢手。相比之下,我学杀猪的
悟性比读书强多了。那是因为我觉得杀猪比读书有趣,一年才见到一次。神思恍惚中,我记得老师这天教的课文是一首诗,陆游的《游山西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老师说,豚就是猪的意思。听老师这么一解释,我就更加想念我家的两头肥猪,不知道死在爷爷的杀猪刀下没有,我希望放学回家的时候正好看到爷爷杀它们。
放学后,我一溜烟跑回家,看到的情形既高兴又失望。高兴的是,我家果然杀猪了,满地的猪血和猪毛,奶奶正拿着扫帚在院子打扫;失望的是,我没有亲眼目睹爷爷杀猪的过程,仿佛错过了一幕精彩的喜剧,心里有些责怪他们不等我回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对杀猪这么感兴趣。看到我家的大黄狗在淌着猪血的地上嗅来嗅去,我生气地在它背上狠狠踢了一脚,狗汪汪汪惊叫着跑到一边去了。爷爷正弯着身子在半桶里清洗猪肠子,回过头来,看我一眼,说,谁招惹你了?我说爷爷你真不够意思,不等我回来就把猪杀了。以后叫我去给你打烧酒,我不干了。爷爷哈哈大笑,你小子哪门子神经病犯了。别闹了,快去吃饭,吃了到村里请客去。爷爷这话我喜欢,一想到晚上我家将是宾客满座,非常热闹。我就很兴奋,气也就消了。全家人都在为晚上的请客忙碌着。母亲腰上系着围裙,正在灶上忙着。大锅里热气腾腾,肉香阵阵钻入鼻孔。爷爷说,今天晚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要请来,一个都不能少。我的任务就是负责到各家各户去邀请他们。
我家的亲戚大都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彼此隔得并不远,但要挨个走上一遍,还是需要一点时间。出门的时候,天空飘着冷雪,灰蒙蒙的,不知谁家的公鸡扯着嗓子懒洋洋叫了几声,越发增添年关逼近的气氛。这个时候,村子大多数人都呆在自家的炭火屋里,将手放在炭火上烘烤,他们被棉衣棉裤包裹着的身子散发着暖烘烘的气息。大人们手头上没什么活计,显得很是悠闲和懒散。碰上亲戚家有人杀过年猪,大家彼此聚上一聚,成了难得的欢乐的机会,很多人心里隐隐盼着。
沿着一条坑坑洼洼铺满积雪的小路,我先到大舅和二舅家去。舅舅们都在家,正在火炉上烤栗子和核桃吃。我推开门,抖掉身上的雪,对两位舅舅说,我爷爷请你们今晚到我家喝酒,我家杀过年猪了。我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兴奋,继续说,请舅母们也去,表兄表姐们都去,请所有的人都到我家吃猪肉。我很奇怪,那一刻我的口齿变得极为伶俐,说话比平时流畅多了,一点也不口吃。我像爆豆子一样对屋里所有人发出了邀请,博得了我舅母的一致夸奖,她们说,多日不见,这孩子懂事多了。我以前在她们心中是一个很调皮捣蛋的孩子,她们甚至有些不喜欢我,两位舅舅还拿鞭子抽过我。但我忘了对他们的恨,真诚地转达了我爷爷的邀请,圆满完成了任务。
接下来,我要到大姑家里去。经过二狗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他靠在篱笆前,用脏兮兮的手拿着一只生红薯往嘴里送,我得意洋洋地对二狗说,二狗,我家今晚要请客,你到我家吃猪肉吧。可二狗一点也不领情,把嘴一撇,不屑一顾的样子,谁稀罕你家的猪肉,明天我家也要杀猪。我心里气极了,破口大骂起来,狗日的二狗,真不知好歹,不稀罕就算了。我狠狠吐了一口浓痰在他家的篱笆上,然后气愤愤地走了。大姑不在家,我对大姑父说明了来意。大姑父说,晚上一定来。我心想你来不来都没关系,只要大姑来了就行。我心里对大姑父很是不满,因为他背着大姑和村里的一个寡妇勾三搭四,村民议论很多,搞得我父亲和爷爷很没面子。有几次我看见大姑回家来,当着奶奶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很是伤心,气得爷爷差点拿杀猪刀煽了姑父,要不是奶奶拉住,很可能就出了人命。所以一般情况下,在村头碰见姑父,我都不想搭理他。可爷爷说,再怎么着他也是你姑父,哪有丈母娘家杀猪,不请姑爷的道理。既然这样,请就请吧,来不来是他的事情。
请完了大姑一家人,再去请二姑。我对二姑的感情要比大姑深厚得多,一来二姑比大姑长得好看,二来姑父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在东北当过兵,在村里很有威信。当二狗对我不敬的时候,我就会对他说,小心老子拿姑父的家毙了你。这一点二狗没法和我比,他的几个姑父都软不拉叽的,在村里不大说得上话。我为有这样的姑父而自豪,而且姑父对爷爷奶奶很恭敬,只要有好吃的都会拿来孝敬他们。
相比之下,我四姨妈家离我家最远,要经过一段幽暗的竹林,再翻过一个小山包才可到达,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怕麻烦。因为我喜欢四姨父,他是一个有趣的人。从家里出来,走了好几个地方,我脚上的胶鞋已经灌满了雪花,穿的袜子全湿透了,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就冷得直打哆嗦。我的脸在寒风中有些发烫,但我一直很兴奋。想到晚上可以尽情欣赏四姑父吹些玄龙门阵,就是全身湿透了也值。我四姑父名叫石福清,在一家造纸厂跑供销,一年难得有几天在家,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人。他的肚里装着数不清的笑话和奇闻,对我是个不大不小的诱惑。有他在的场合,总少不了笑声。我姨妈是个聋子,不知为什么会嫁给这么好的男人。四姨父的两个女儿,我的表妹,长得很好看,和我一向关系亲密。我喜欢和她们一起游戏。如果是在古代,我们绝对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过说老实话,我喜欢大的琼芳表妹要多些。到了年底,四姨父在家的时间多些,总是能赶上我家杀过年猪的日子。他喝酒很是豪爽,和爷爷有得一拼。
叫上四姨父一家和我一道出门,我还得到村口的吴爷爷那里去一趟。吴爷爷是我爷爷儿时最好的伙伴,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立过三等功。不知什么原因,回村里后一直没有娶亲,是个孤寡老人。爷爷每次喝酒都会叫上他。我喜欢听他讲在朝鲜打美国鬼子的故事。而每次喝过酒后,他就两眼放光,讲得眉飞舌舞,有时还会挤下几滴眼泪。他平日住在生产队的公房里,很少出门。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吴爷爷的炉子上煮着一锅清水萝卜,咕噜咕噜直冒气,赶紧对他说,吴爷爷,别煮了,我爷爷请你到我家喝酒去。别看这老头孤身一人,可脾气怪着呢。一般人还请不动他。看见我来了,吴爷爷笑着说,是杀猪匠请我喝酒,我就去,不吃白不吃嘛。
将各路人马请齐后,回到家中,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大老远的地方就能听见我家屋子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大人的,小孩的,都有。看来我的任务完成得不错。透过昏黄的灯光,看见雪花在屋檐下撒欢地飘飞,飘飞,落到地上,菜园地里一片雪白。相临的几户人家静寂无声,人们都集中到我家屋子里来了。
那天晚上都来了哪些人,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总之屋子里到处是人,很挤。宴席摆了几大桌,火炉屋一桌,灶门间一桌,堂屋几桌。母亲和姑姑们忙着端菜上桌,爷爷不停地招呼客人上坐,然后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闹成一片。爷爷的酒桶被喝了个底朝天,还一个劲直呼倒酒倒酒。龙门阵摆了不少,气氛热烈融洽,完全忘记了时空的存在,所有人都沉浸在短暂的欢乐中。窗外一直在下雪,配合着屋里人的热情,将气氛一步步推向高潮。夜深了,大家酒足饭饱方才打着火把离去。母亲送到门外,将事先准备好的猪肉一块块递到亲戚们手中,自然要推让一番,但最后还是提着走了。回头看,我家大半边猪肉不见了,可我们一点都不心痛。那天晚上还没等到人们离开,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嘴里还含着半块肉。
多年后,我离开了村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父亲也去世了。亲戚们之间走动少了,有的老了或者死去,有的已经长大成人。新出生的我一个也不认识。以前熟悉的即使见了,也变得非常陌生,没了少年时代的那份亲热和欢娱。乡村早已变成另一个味儿。我在世间行走的日子多了,不断感受着人世的冷暖变化,越来越怀恋我爷爷请客时代的乡村。那才是我喜欢的乡村,那种熟悉的味道再难寻觅。爷爷死后,大姑就很少来我家了,只有二姑还保持联系。前年从母亲口中得知,大姑彻底和姑父闹翻,他还是那样,挣了钱就拿去偷女人,一点都不顾家。四姨父和六姨父为了一块地,打了一架,两家关系闹得很僵……我看到现在的乡村已被工业时代,后工业时代撕成碎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相当冷漠。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家的猪圈房,因年久失修,被大风掀翻在地。第二天一大早,三朋四友,亲戚六眷都来了,在姨父的指挥下,大家纷纷动手,砍木头,砍竹子,绑房架,背稻草,三下五除二,大半天功夫,就将房子重新修好了。那个时候,一家有难,互相帮衬,亲密得就像一家人。可现在呢,亲情,友情都被人们看得淡了。没有了亲情友情等传统伦理的乡村还叫乡村吗?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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