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到的五月号《美术观察》，有一组文章，评说一位叫刘士铭的雕塑家。首先吸引我的是他的作品图片：《午睡》《奶奶家的巴狗》《黄河船工》《母爱》等，近十件作品。
扑面而来的普通百姓寻常生活的场景，扑鼻而来的泥土芬芳，一下子将人拉回到过去。即使你不曾经历过那些生活，也不要紧，美可以感知，可以于我们的心灵深处被唤醒。至少我是这样，就像眼前从天而降的美酒，刚一启封，酒香肆溢。我贪婪地嗅着，竟忘记下班。
比如《母爱》。母亲蹲在婴儿车旁，正将奶瓶往孩子嘴上凑，孩子张开小手臂，我听得见他咿咿呀呀欢快的声音。这是一辆四轮木制婴儿车，像极了我坐过的那辆。养父制作的，材质是硬杂木，笨重但结实。我最早的一张相片，便是坐在里面拍下的。有个小故事：有一天我竟然想翻出车子，一不溜神摔了出来，下巴碰出个小洞。那时皮薄肉嫩，下巴一碰就穿了。
这就是刘士铭，他可以让你不知不觉地进入其作品，在回忆中漫步，想一些痛或不痛的往事。
从艺术手法上看，刘士铭的作品跟中国传统雕塑一脉相承，准确的说，是汲取了秦汉以来陶塑的精华──源自土地，表现原生态的日常生活，粗砺又细腻，收放得当，详略有度，落脚点是神韵二字。说到神韵，不得不说传统中国画，尤其是写意画。相对于他的作品，那些“粗”“放”“略”便是写意画的“意”，一笔带过，神完气足，留下空白，给人无尽的想象空间。显然，这是刘士铭有意为之，他故意不完整，“不做够”，点到即止，实则完整且完美。
我的思绪再一次游离，从东方跳往西方，从美术跳往音乐。奥地利作曲家舒伯特，写于1822 年的第八交响曲，即《未完成交响曲》。通常，交响曲有四个乐章，也有三个或多于四个乐章的，然而舒伯特的这部作品只有两个乐章。虽然有过第三乐章的草稿，但他终于弃而未用，原因是这两个乐章已经表达了他的思想，是一部完整的作品。音乐与美术，体裁、形式大为不同，可总有一些共通的地方让我们联想。
刘士铭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他生于1926年，天津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其作品与当时代的社会意识形态息息相关，代表作有《丈量土地》《劈山引水》；之后，一个转身，用“学术”一点的话说，是从中国雕塑界的主流艺术方式上转入非主流的中国传统雕塑领域。这个转身异常美丽，于刘士铭，是艺术道路上的里程碑，是老枝焕发的新叶；于中国雕塑界，是田野来风，新鲜宜人。
统观中国现当代雕塑，无疑是主流艺术的天下。这种艺术方式，大体上脱不开西方写实雕塑的影子。源于古希腊时期的西方写实雕塑，受古典美学思想支配，强调人本主义和科学观念，富于秩序美感。而中国传统雕塑源于宗教和巫术，看重直观和实用性，是世俗的，生活的，民间的，神似大于形似，富于意象美感。此一问题属于东方和西方两大美学体系范畴，缘于看待世界不同的观点与视角。
中国现当代雕塑艺术的主流方式兴于“五四”运动，多年以来产生了不少可以载入美术史册的作品。但当这种艺术方式形成主流之后，传统的中国雕塑艺术便退居“二线”，呈边缘化状态，乃至被切断。而刘士铭的意义正在于此，他回归于中国传统雕塑艺术，并且有所创新。
一直以来，对于主流艺术与非主流艺术，我比较困惑。一般我是这样理解的：主流艺术，意味着官方的抑或半官方的，被社会意识形态认同的，合规中矩，正经八百，由某种思维定势而衍生成为某种典范，值得倡导并普及；非主流艺术，意味着民间的抑或个人的，社会意识形态边缘以及边缘之外的，不易进入大雅之堂，容易被轻视，被忽略。
我想表明一种观点：真正的雕塑艺术跟主流和非主流无关，但它一定是生动的、鲜活的，美丽的，跟这个时代和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密切相关。眼下，雕塑作品往往作为城市公共景观的一部分，走进人们的视线。遗憾的是，充斥于我们眼里的，总有那么一些僵硬的、无趣的、缺少生命力的东西，我称之为伪雕塑。
近些年先后到过国内一些城市，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雕塑，对于从某个侧面反映当地人文历史，美化环境，的确助益良多。不过也有一些雕塑让人不忍目睹。远的不说，且说我生活的这个城市。举两个例子：其一，市政大楼对面休闲区的“诗书城”雕塑；其二，东坡湖外滩的“东坡醉月”雕塑。前者可谓主题性作品，反映城市属性与特色，既然是“诗书城”，那就在书本上做文章，于是一叠巨大的仿真书平地而起，一柱擎天，很高也很孤单；衬景也有，一个巨大的笔筒，里面插上巨大的仿真的毛笔。后者取其苏东坡《水调歌头》词意，东坡先生半躺半坐，举杯邀月，旁有歌女，做吹箫状，模样自然是写实，但实在无法恭维。私下有人戏谑，说是“东坡泡妞”，让人莞尔。此两件作品，我不敢说是伪雕塑，起码创作人员的思维过于简单化，概念化。
我相信，我们这个时代不仅仅只有刘仕铭，肯定有为数不少的优秀雕塑家与雕塑作品，兴许还有一些更为优秀的作品，停放在展览馆或个人工作室。但如果我们静下心来，观刘士铭的作品，或多或少可以触动一下日渐麻木的神经：西方写实雕塑形式，不妨继续借鉴，发扬光大，然而我们也可以在中国传统雕塑艺术中淘取精华，那是我们的来处，是我们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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