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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静的房子里可耻地幸福着
文/郑晓红
房间里没有声响，但不孤单，也不寂寞，只是安陈着许多幸福的迹象。餐桌还没有收拾，几片水绿的棕叶交错折曲在桌面上，上面沾着几粒白米，几颗红豆，和一沱枣泥，两双筷子整齐地架在有豆绿花纹的空碗上，还有一双更短更漂亮的小筷子架成十字摆在碟子旁。餐桌旁边的窗台上，放了一只雪白的瓷盘，里面盛了透亮的清水，清水里泡着几圈蚊香一般盘着的大蒜，洁白的蒜瓣用线穿起来，一个跟一个隔着相等的距离，个个都长出白色的须，并翘出一点绿色的芽儿。餐桌的另一头，铺了条淡蓝色的披巾，上面搁着一些彩丝线，和一条已经剪短了的花丝绳，一只彩线粽子还没缠好，几颗鲜丽的玻璃珠子散落着，还有几块带花的碎布头。一个小男孩靠着书柜坐在地板上，身边散放着几本书，封面上画着枪，或者船，或者老虎，或者昆虫，他手里捧着一只玻璃瓶子，里面放了几块石头，石头缝隙里藏着四只警觉的水虿。一个男人睡在卧室的床上，床单、被套和男人的身体，都散发着洗浴过的味道，男人的枕头边放着一本杂志，封面上的花朵正被阳光穿透，花瓣变得薄透，像工匠的女人用手指抚摩过的水晶……这些，都是幸福的迹象。
从前，幸福总是来之不易，就像挑剔的女人拣选饰物、衣服和私闺里的小物品，难得有一样东西停留在指尖上，幸福以外的东西被林立的店铺琳琅夺目地铺陈，可幸福似乎总要掩藏在角落里，被不经意地掩饰，被刻意地忽略。可现在，幸福突然来得容易了，因为有一场可怕的灾难作为参照，幸福终于星星点点地冒出头来，像春天的草地一样四处萌发着，原来，能看到阳台上一朵花正在绽放是幸福，能听到伴侣均匀的呼吸是幸福，能在餐桌上摆放两双大筷子一双小筷子是幸福，能在流动的白云下行走是幸福，能将几件染了污渍的大小衣服泡进清水里是幸福，能皱了眉头收拾被小孩弄乱的屋子是幸福，能把药片一粒一粒数放在手心里就着温水喝下是幸福……
我是贪恋这寂静中不断萌发着的幸福的，我正在用一些大大小小的珠子穿几串手链，珠子撒了一桌子，似乎数不清，可是，我是愿意将这些珠子数清楚的，每穿一个，就是穿进去一个幸福，我能穿多少可以被保留下来的幸福呢？而跟我一样，坐在寂静之中的，刚刚经历过灾难的人们，又会淘涤出什么样的沙子呢？我明白，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的痛苦成为我幸福的参照，我只会比从前更加容易地体会到幸福，而他们，寂静将是一双无为但最具杀伤力的大手，将过往曾经幸福过的碎片，大把大把捞起来，成为血淋淋的证据，不可重获幸福的证据。当灾难正在发生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沸腾着，爱心、安慰、同情、帮助、关注……煮在一锅沸水里，旧的灾难被新的灾难更换，轻微的灾难被惨重的灾难遮盖，人们还来不及回味刚降临的悲剧，就被新的更大的悲剧掩饰过去。可以想象，那些在灾难后侥幸活着的人一定被铺天盖地的爱心搞蒙了，自己的痛苦被剥开给所有人看，获得所有人的眼泪和爱，可是，世界终究要寂静下来的，要回归到从前的状态，人们不会无限制无节制的去关注他们，当一切进入正常轨道的时候，他们终会被抛入寂静之中，去独自回味咀嚼被废墟掩埋不了的痛——那残缺不象样的小肢体，是她小小的儿子；那由地底伸出的攥紧的小拳头，是他小小的女儿；那包裹在塑料纸里僵硬的身体，是他温柔的母亲；那杳无音讯列在失踪名单里的人，是她温和的父亲；立了一等功的女警察，从此要在寂静中不断回想失去生命的母亲和女儿；老将军迎上来致以军礼的武装部长，一定要受到过而不救的侄女与母亲魂灵的追问和滋扰……当世界由喧嚣恢复为寂静的时刻，他们将独自面对，这些越来越清晰的痛苦。
所以，我是知了的，寂静对于我，和灾难后的他们，是多么不同。少年时，我十岁的妹妹死去了，四处都是号啕的哭声，四处都是包围着抚慰着我们的人，四处都是人们的叹息和伤感，我哭着，但心里似乎并不悲伤，我只知道我应当悲伤，因为我们都被格外的关注着，一个村庄，被妹妹死去这个事件激动着，死亡，成了一场悲伤的盛宴，久不往来的远亲来了，陌生的叫不上称谓的老人颤着小脚来了，有过一点小芥蒂的人来了，亲戚朋友一拨换一拨的来了……我已经来不及真正地回味妹妹死去的悲伤，只是看见许多许多面孔，陌生的，熟悉的，老皱的，鲜嫩的，都在面前晃动着……可是，当人群散去之后，在突然降临的寂静之中，我看到一面妹妹曾经喜欢的小镜子，看到跟妹妹一起踢过的毽子，听到母亲掩饰着的叹息……真正的悲伤才来到了，来得很迟，但来得又那样孤苦无依，叫人难以应对，我蜷在被子里无声地抽噎……
现在，同样的情境在灾区人们的身上重新来过。我们已经付出了爱心，已经落过无数眼泪，已经许多次真诚的叹息，已经用诗句去树立悼念的旗帜……用这些，我们换到了暂时的安宁，然后，开始寻常的生活。而他们，被声势浩大的浪头推卷着，在失去方向感的起伏中忘记了恐惧，可是，突然，自己被搁浅在沙滩上，孤零零的，寂静的，度过一个又一个恐惧的暗夜。而我此刻，正在灾难的参照下，在寂静里，一样一样发现幸福，这幸福来得那么可耻，又那么叫人珍视。窗台上的蒜瓣最终会成长为绿色的小森林，瓶子里的水虿有一天会变成翔舞的蜻蜓。寂静，淘涤幸福，淘涤苦难，可生命还是要无止境的继续，那么，就请让我，继续可耻的幸福着吧！
2008年6月8日端阳节
转自： http://www.21p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