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 外
李存刚
我的办公室位于住院部大楼的最底层。办公室的两面是宽大的玻璃窗,它们分置在我的左右,一侧是我日日进出、一直大开的门扉和过道,通壁的铝合金框架。另一侧就显得很是名副其实了,除了两扇可推动的玻璃框,其余的大部分是涂满乳白色涂料的水泥墙,和我身前身后两堵坚实厚重的墙壁一样,它们浑然一体,坚不可摧。——我的座位在靠近右侧一些的地方,我一开始就坐在那里,一直到现在,我从没想到过它们有一天会轰然坍塌。
每天,我坐在我的座位上,伏案书写各种医疗文件,为我的患者们开具当天的处方,累了的时候就抬起头来,看窗外的风景。这时,我的双眼首先着陆的往往是右边,窗外的那一片茂密树林。林子里的那些树种对我从来都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它们中有一些四季常青,有一些到了秋天就经不住渐渐变凉的秋风,纷纷褪去了碧绿的叶片,还有就是永远生长在低处、四处攀爬的杂草和藤蔓,它们肆意绽放的绿色构成了林子最基本的色调——我所以在累了的时候习惯性地抬起头往窗外看,最初的起因便是因了那片树林绽放的绿色——对于疲劳的双眼,绿色的诱惑是巨大的,这一点,我比很多人都清楚。而我陌生的,则是我无一例外地叫不出那些树木和杂草的名字,我想如果我稍微用一点心,花不了多大功夫我就可以弄清楚,但我一直没有去做,因为我一直没想过要去弄清楚;更何况,它们叫什么名字,对于它们按照自己的规则荣枯和生长,并没有丝毫的影响,当然更不会影响我在感觉累了的时候抬起头来,对它们进行浮光掠影的观赏。
值得一提的,还有林子中不时传出的鸟鸣。麻雀、红嘴相思鸟、画眉……这些乡村里寻常的鸟类,曾经是我儿时的弹弓攻击的目标,说不定,它们中的一些,还在我用簸箕设置的简易陷阱里觅过食,因而险些落在我的手掌,至今惊魂未定呢。现在,它们在各自不同的季节里飞抵林子,在林子里筑巢、歇息、嬉戏,不时鸣叫。有时候,就可以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林子上空翻飞的身影。久而久之,我闭上眼也能想象出它们的外貌,它们的叫声,我甚至可以毫不费力地从我笨拙的口腔里效仿出来。有好多次,当我被它们的鸣叫声吸引,抬头打量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林子时,我就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作一首世上绝无仅有的诗,或者学着它们的样子,忘情地鸣叫。
相比而言,左侧的窗外就显得单调和沉闷得多了。长长的过道,昼夜不灭的顶灯,和右边比起来,有一种不易觉察的晦暗和阴郁。是的,晦暗。当我坐在我的位子上,抬头看过右边的林子,又转身注视过道的时候,这样的感觉尤其强烈和真切。更多的时候,我站在过道上,或者从过道经过,却从没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对比或差别无疑是一直存在的,但肯定是被我忽略了。
过道的中间地段是一阙明显的扩大部,容纳着升往高处的电梯、我所在的办公室的一部分,以及宾馆接待部一样的护士工作站。如果我站起身,走到临窗的玻璃前,对面的护士站就会很顺利地进入我的视野,当然,一同进入视野的,还有正好路过、准备乘坐电梯走向高处的行人。
王玉和她八个月大的孩子是在病员入住的最高峰时住进来的。病房里人满为患。王玉和她的孩子就被安排在了过道临时加设的两张病床上,就在和我的办公室一窗之隔的地方。
一天前的中午,王玉背着孩子回了一趟娘家,返身的时候经过一个算不上陡峭的斜坡,她和孩子一起摔倒了。等她准备重新抱起不停哭闹的孩子时,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变弯了,怎么也抱不动孩子了。被送进这里的时候,她一手怀抱不住哭闹的孩子(摔倒的时候,她的手臂压住了孩子的腿,孩子的腿也骨折了),一边哭,一边告诉我受伤的经过。她的哭声是那么忘情和投入,仿佛就是为了哭而哭,或者她知道此时她必须哭所以才哭似的。她哭的时候,两只眼睛大睁着,有细细的泪水从眼角滴滴答答地滑落下来,与此同时,她还掀开自己的上衣,捏着软塔塔的乳房,很费力地往孩子的嘴里送,终于成功了,孩子吸了两下,就把自己的嘴躲开了,继续不停地哭闹起来。
我是在王玉入院后的第二天早上才看到她和她八个月大的孩子的。当时我从她的床边走过,她歪歪斜斜地坐在床沿,胖嘟嘟的脸上一双小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我走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扣上工作服的纽扣,她的哭声就在玻璃窗外的过道上响起来了,听上去像发自某架老旧不堪的收音机,或者某个蹩脚演员的表演,干瘪瘪的,叫人感觉不出其中蕴含的到底是痛苦还是感伤,抑或是要告诉人们:她在那里,她在哭泣。
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子和她八个月大的孩子同时受伤来住院了,就在人来人往的过道上,她们都在不停地哭!
这消息,仿佛是一声集合号。好奇的人们一个个睡眼惺忪,纠集在狭长的过道上,老人、青年人,男人、女人,还有小孩。他们无意中形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王玉和她的孩子被密不透风地围在了最中间,一双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中了邪似的,聚焦在王玉和她的孩子身上。焦点当然是王玉一直哭个不停的孩子,大约也有她干瘪瘪的乳房——即便是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后面,我也能感觉到,人们在七嘴八舌,并且清楚地看到,那些男人们热辣辣的目光和似笑非笑的脸庞。站在最外围的那几个,因为视线被挡,不停地踮着脚尖,以暂时拔高自己矮小的身躯,以便也能将自己的目光聚焦在王玉和她的孩子身上。
哭,还是哭。似乎她来医院就是为了展示她的哭声,然后博取人们并不确切的同情和怜悯。可她似乎又对人们的同情没有丝毫兴趣,否则当人们围拢在她身边,将自己的同情和怜悯喷洒在她和孩子身上的时候,她怎么会那么无动于衷,只知道哭?
第三天一大早,王玉的哭声停下了,她周围的人群也已变得稀疏,但他们依然是那么盈盈嗡嗡的,说着各种口音的话,眼巴巴地看着王玉和她怀里的孩子。穿上工作服,我二话没说就赶走了一个住了很久似乎还将一直住下去的病人,将王玉和她的孩子转进了病房。当然,这和同情和怜悯无关,我只是觉得我再也受不了人们热辣辣的目光,受不了苍蝇一样刚刚赶走又聚积起来的人群——他们叫我再也无法安静地坐在我的位子上,安静地书写。
王玉搬进病房以后,我就又可以和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办公室的位子上,安静地书写了。和往常一样,我会不时地站在左侧的玻璃窗户后面,一抬眼便看见那两张临时加设的床位。王玉和她的孩子搬走以后,那两张床位就一直空着,静静地横卧在那里,像一个安静的舞台,无声地等待着它的下一位入住者。
后来的一天,我站在林子周围最高的一幢楼房顶上,特意俯身注视过窗外的那片林子:在四周围拢的钢筋水泥的楼房中间,我在办公室望不到顶的那些树木,此刻像深陷在井底的水草,微风吹来,轻轻地摇摆着,倒也有一种错落的风致。而我日日瞭望的那扇窗,则隐没在一片广袤的绿意之中,不见了踪影。有几只鸟儿,在我头顶的高空忘情地鸣叫着,自由翻飞。
我站在那里。远处的山峦,湛蓝的天空,统统尽收眼底。
我于是就想,相对于我位于楼房最底层的办公室和它的窗,高高在上的楼顶,及至再高远的天空,其实不也是窗外的一部分么?
或者,高高的楼顶本身就是一扇更加宽阔的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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