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是什么
村庄是什么
面对村庄,我又一次碰到了想说却找不到语言的情况。它真的是太庞大了,如果说一刻钟前我还想通过努力回答“村庄是什么”这个问题的话,现在,我才又一次觉得和我有一样想法的人无疑是有些小看村庄了。即使
是我这个村里人看到的也只是村庄最直观的部分,那么,那些仅仅是走过村庄的一截巷道,蹲过了村庄的一个茅坑的人,看到的村庄又能是个什么样子?
而且我为什么老是在纠缠这样一个问题?按理说,我和村里人是无所谓村庄是什么的,只要我们觉得生长在村
庄是一件没有多少遗憾的事,甚至是一件很不错的事,就意味着我们已经理解了村庄,就意味着我们已经知道村庄是什么了。如果非要再唠叨村庄是什么,不是神经病才怪呢。
确实,一个人无论在语言上费多大的劲儿,都不可能复制出一个活生生的村庄。一个再
明白不过的道理是:村庄绝不会存在于任何人的语言之中,更不会存在于任何人的臆想之中。村庄只能被村里人的眼睛所摄取,被村里人的心灵所感受,被村里人的行为所印证。归根结底,村庄是一种比语言要实在得多的生活方式,谁都不可能只凭借一张口,就能说清楚村里人每天都在“讨生活”的情景。村里人也不会理会别人的语言游戏,就像他们不会因为做了一个好梦或者抽了一支好签而停止劳动。说话不会说来粮食,说话也不会说清楚种粮食的过程。
细想起来,村里人忙忙碌碌、勤勤恳恳一辈子,也无非是过了一个村里人必然要过的一生,用另外一群人的话讲就是必然要承担的生命价值。进一步理究,也就是一个村里人在对面山或者是石嘴梁上种了几垧薄田,每到秋天也还有三斗五石的收成;就是和自己的婆姨在土炕上整夜翻滚,结果就有了几个要吃要穿的黄口孩子;就是眼看着祖上留下来的一孔烂窑洞住起来有些不宽绰了,就赶忙勒紧裤带撅起屁股四下里耙抓,也好积攒几个箍窑盖房的银钱;但愿一辈子都不会招谁惹谁,而且还有三五个往来平常的朋友,三杯酒下肚五片肉入口后就能坦开肚皮互道惆怅;最近没有走出村口最远只去过州城却能在人群中间说东道西,好像真的是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在老得连尿都不会尿出很远的时候,由不得要想起自己年轻时还在前坟湾里日过一个相好,突然间就涌出两行老泪,恨不得拔根球毛把自己吊死,也好了结这人间世事……
村里人不追求活得特别出彩,如果说人的一辈子就是一出戏,那么,他们只是希望在有限的人生舞台上把戏演完,并且演出些戏分。把每一件事都当一回事的村里人希望能把自己正在承受着的苦长愁短、人生失意、天灾人祸以及大红大紫、欢乐尽兴表演得更加充分一些。小人物怎么啦,小人物也希望把生命发挥到极致。村里人可以穷一辈子,苦一辈子,寂寞一辈子,伤心一辈子,可就是不能一辈子都在抱怨村庄。不是村庄死拉硬拽地把一个人弄到村庄,而是你自己紧赶慢赶地非要来到村庄,这就是“命”。可“命”是被老天爷掌握着的,一个人再厉害也不会对着老天爷吼喊什么吧。
村庄真的没办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这首先是指村庄没办法改变自己存在的地域。我不想说自己是“地理决定论者”,可村庄能不能活得张扬一些一定和它所在的地域有关。有时候,村里人也想把自己挪动一下,他们也希望自己能像一只鸟一样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问题是他们能飞到哪棵树上呢?最后村里人觉得还是在村庄忍耐着活吧,活久了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没感觉了,没感觉了也就不会坚持什么了。
所以说,有时候,面对那些正在播种、收获、流汗水、打饱嗝的村里人,以及那些对过去感恩戴德,对今天精打细算,对将来从长计议的村里人,我反而还有些羡慕他们。我想,假如我们真的对自己负责的话,在大部分时间里,是不是也应该活得平和一些,忍耐一些,要回到生活的本义,要回到常识。生活是什么?不就是要让一生活出些意思而不是活出些不妥吗?生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说投胎为人,我们真的没有充分的理由让自己活得浮华、恐慌,满脑袋都是私欲。
我们也应该从最基本的层面上找到了解村庄的机会。如果说想像中的村庄在文体上更接近于一首诗的话,那么现实中的村庄则更接近于小说,即人的具体行为高于抽象抒情的村庄。换言之,即使是到了“后现代”,人们也需要认真地生活,即使是到了后村庄时代,一种实在的生活也不会被“解构”得让我们见了觉得是似是而非。一些支撑着村里人活下去的最基本的东西压根儿就不会发生什么变化,村里人为了生活而气喘嘘嘘、磕磕绊绊的情景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当我们深入一个村庄,我们也才会发现自己原来的那些晃晃悠悠、支离破碎、隐隐绰绰的生活其实还真有些一塌糊涂,我们原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喊叫是多么无聊、浅薄,以至于连自己都觉得没有一点儿自信。假如连村里人都有理由幸福,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幸福?假如连村里人都有理由充实,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空虚?假如连村里人都没有因为失望而让自己颓废,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迷缝着一双眼睛去等待戈多呢?
回到为什么要回答“村庄是什么” 这个问题上。我想首先不是为了简单地对抗某种窘境,虽然我对自己目前所处的环境是有些不信任,我很难全身心地融入它。这时候,我总要思考点儿什么,于是,村庄自然而然就会进入我的视野。但这就是原因吗?或许是为了记忆吧。因为有人说:文学的功能在于记忆。可事实上,用文学的方式描述村庄又不仅仅是为了记忆,更主要的是为了展望。也许尽量地想一下村庄的现在,对村庄的将来是有益处的。虽然是以完全个人化的角度来思索一个村庄,可这种思索仍然会指向大地上所有的村庄。不过,这好像也不是原因。那么,也许是因为村庄对我来说是一个很有用的事物,描述村庄的过程也是心灵寻找归宿的过程。村庄是我的生命的给予者并且是我的命运的主宰者,我的心灵更应该依附着村庄,尤其是依附村庄的“写实主义”部分。这时候我的心灵是有分量的,我的文字也是可以被称为是我的“心灵史”的。
转自:
http://www.iceac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