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仆鸭
我决定不等强子和狗狗,也不敢去黝黑阴森的山林摘刺梨,我要早早地回家。瓦蓝的天空上,太阳老高老高,空气干爽充满谷粒瓷实的香味,我奔跑在山间小道,书包在肩上扑打,感觉像在飞翔。
走近家门口,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亮光光的水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暴雨般的声响让人对乡村的宁静有恍若隔世的陌生,成百上千只鸭子铺展在水田,或直了长长的脖子扑打翅膀,或插秧一样把黄色的喙伸进水里又
抽出来,或从容划动双掌像舟子平稳地移动,或悠闲地“戛戛”鸣叫。我的眼睛和嘴巴同时张大,“啊呀——”大叫一声跑回家去。田埂上一个戴斗笠的人抬头望望便不动声色,默默地注视一田鸭子,鸭群稍微躁动旋即旁若无人地
觅食或嬉戏,我确信鸭子和他有一次简单的对话,抑或无声的交流,像偷食谷物的雀鸟和田中稻草人的那种交流。
“是放仆(音)鸭的。”奶奶微笑地接过书包,我将信将疑地接纳从课堂之外进入脑子的又一个新鲜名
词。我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飞到田埂,放鸭人木木地坐着抽烟,似睡非睡,烟是爸爸那种呛人的旱烟,我不敢接近但能闻到那种熟悉而亲切的气息。在满田的喧闹里,他居然能保持如此高度的安静。我越发得意于从奶奶口中听来的那个“仆”字,放鸭人高高地坐在田埂,满田的鸭子不就是他的仆人么?这些鸭子还得为他生鸭蛋、产鸭绒、供鸭肉。一只修长的斑竹杆子插在田边,风让杆子颤颤悠悠,让杆子顶端的红色塑料皮猎猎飘飞。我不敢喧哗,也不敢和放鸭人说话,只虔诚地观看放鸭人和他的鸭群,有时偷偷扔出一块泥,想唤醒那些我行我素的愚蠢的鸭们。夕阳照耀一田白色或浅褐的鸭群,也照耀着田埂上安静的养鸭人和蠢蠢欲动的观鸭人,我的背暖烘烘的。秋意盎然。
太阳只一杆子高了,妈妈在呼唤我的名字。“荷西——”放鸭人挥动杆子,鸭群就如风吹开的湖面,层层荡漾开去。最后一只鸭子挣扎着爬上田埂,鸭在人的带领下摇摇摆摆地走远。自始至终,养鸭人没有正经看我一眼。在满脸沧桑的放鸭人眼里,我是否小得容易忽略;或者像对一只窥伺鸭群的狐一样对我保持高度的警惕。
在半月的光里,和强子下狗卵子棋,我老输。我就和他们说起仆鸭,说着说着强子的目光发射出锥子般的光芒。远远看见山沟里明明灭灭的火光,我们蹑手蹑脚走近、潜伏在硕大的稻草垛子背后,强子和狗狗的脸被映照得光怪陆离。放鸭人一边搓草绳一边默默抽烟,伙计模样的年轻人把白森森的木柴扔进铁皮炉子,熊熊的火舔着锅底,静谧的夜里有新米煮熟的味道,还有清炖鸭子的浓香。狗子说,放鸭人用一只母鸭子换了他家三只老南瓜和两斤大米。放鸭人的晚餐一定相当丰盛,我这么想的时候喉结使劲动了动。我强烈地想成为一个放鸭人,有那么自由自在的日子,还有那么丰盛的晚餐,长长的杆子挥动起来,鸭群铺天盖地像草原上奔腾的骏马。
狗狗悠扬婉转的响屁终止了我的想象,强子和我都没有忍住爆笑,白霜一般的鸭群也爆笑般骚动。放鸭人迅速放下手中的活计,从腰间摸出一根白亮的东西,提着明亮的马灯,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马灯的光使他的脸狰狞而凶狠,我们几乎同时看见了他手中攥着的那把长刀,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词,特务!
“放鸭人是特务!”狗狗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我们的发现报告给当队长的爸爸。他爸爸鼻子哼了一下,就和我们的爸爸一起哈哈大笑。放鸭人给队长提了一只肥肥的母鸭子,狗狗爸爸的笑情有可原,但我们的爸爸为什么也在笑呢?而且笑得那样放肆!为什么大人都没有一点革命警惕性呢?那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们三个赤手空拳鼓足草原小姐妹般的英雄气概冲向放鸭人,放鸭人那把雪亮的钢刀向我的胸口刺来,血流如注。我猛地惊醒,一股热尿无可救药地浇淋。
第二天放学回家,仆鸭儿无影无踪,昨晚驻留的旱田留下了凌乱的鸭粪和鸭毛。我们都有些怅然,却意外看见了鸭棚子——放鸭人住的房子,我们钻进去肆意打闹,像攻陷敌方城堡的国王。鸭棚子里的马灯左右摇摆,我想起昨晚放鸭人恶心的面孔,一个邪恶的报复计划诞生了。我把泥巴搓捏成小丸,从马灯的排烟孔塞进去,狗狗和强子无师自通,小泥丸如羊拉粪一般迅速填满马灯罩子,我们看着自己的杰作哈哈大笑,同时也仿佛看见特务放鸭人点不着马灯那一脸的晦气。
恋恋不舍地离开时,我顺便看了一眼近乎工艺制品的鸭棚子,用竹编了瓦样的棚,竹编封住底部和侧面,遍体的桐油光可鉴人,和鲁迅所写的乌蓬船有些近似。前些年,川南一带风行一种饮食取名“鸭棚子”,类似火锅,每桌上方有一个塑料“鸭棚”。正如火锅起源于长江边纤夫的吃法一样, “鸭棚子”自然肇始于放鸭人的烹饪。当然,现在的锅里内容的丰富程度是放鸭人不可同日而语的。泸州的朋友热情地劝我喝酒吃菜,我却想起儿时与放仆鸭者的遭遇,有别样的滋味。
二十多年过去了,故乡的责任田里还有人放仆鸭么?我的侄子辈们,还会对放仆鸭一往情深么?
2004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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