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城堡
(散文) 吴佳骏
1
时间将近零点,疲于奔命的你回到斗室。关严房门,脱掉衣服和鞋子,赤裸着躺在那张专为你准备的安静的单人床上,点燃的香烟氤氲袅绕。你太想闭上眼睛痛快地睡一觉了,工作压力导致的失眠已疾病般折磨你很久,为了生存你忘记了活着这个事实。可你没法入睡,稍一闭眼,你就会想起自己活着的窘迫,那个你一直心爱着的女人好像又爬在你耳朵边说:如果没有房子,就不考虑结婚。而对于漂泊异乡多年的你来讲,“归宿”又是一个多么令人惧怕且兴奋的词汇。
2
你从床上爬起,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徘徊在一个孤岛中。压抑的空气使你突然想起开窗透透气,可那扇窗子自从你租住进来就一直没打开过,玻璃落满灰尘,插销早已生锈。你不知如何是好。最终,你不得不从墙壁上那道被雨水腐蚀出的裂缝里朝外面窥望,以缓气喘。平时,你习惯了从正面去观察一坐城市的繁荣与生机,却从没想到以偷窥的方式去发现它所潜藏的秘密。只有处于暗中的人才可能看见暗中的事物。对面那幢楼里的灯光有些灰暗,但尚可看清内部的风景——三楼那家人的卧室窗门洞开,一个女人陪着自己的儿子在练钢琴。那个小孩不知是对音乐艺术不感兴趣,还是因为长时间的练习造成的疲惫,总之是不甚专心,索然无味的样子。可他的母亲似乎有些生气,左手叉腰,右手不停地指划着,有点着急,有点失望。四楼的客厅窗户半掩,电视机开着,四个男人,围坐一桌搓麻将。时而吵吵嚷嚷,时而开怀朗笑。五楼的窗帘紧掩,宛如一间秘室。偶尔晚风吹动,掀起窗帘一角,似可看见一个女人,光着腿,来回移动,像是减肥,又像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你发现每个人都躲在自己的城堡里,练习生活,享受人生。惟独你是一个生活抛了锚的人,一个被人群遗忘的懒汉。这使你感到哀伤。
3
你不想再偷窥下去,你感到罪过。你丝毫没有偷窥别人隐私的嗜好。你想,要不是抵抗可怕的失眠,你应该早就睡着了。你回转身,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无意中从床底下摸出两本书来,一本《海子诗选》,一本《波德莱尔诗选》。你已经好久不曾翻动它们,书的封皮已经潮湿发霉。这两本书使你想起自己曾是一个写过诗的人。写诗是你多年追求的一个理想。你想起自己没来城市之前,在故乡的那些日子,那些简单的生活。你用诗歌来表达对大地的崇拜,对自然之物的敬畏,对穷苦人民的悲悯……那时,写诗成了你生存的一种方式,也是你下决心要一生为之坚守的事情。可你还是感到了遗憾,你走进了城市,却从此荒废了写诗。你总说自己太累,生活丧失了激情,且现在读诗的人太少,而你并不是一个能超脱物欲的人。为了生活,你已经失去了太多。话虽这么说,可你在重新抚摩那两本随你多次搬动地方却还一直陪伴身边的诗集时,眼神放射出了光亮,脸庞荡漾着欣慰。
你将那两本书垫在自己的枕头下,想借此入眠。你要在废墟上替自己建立一座城堡。你不想把自己流放得太远,你想重新找回自己的存在。但你又总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恐惧:你担心如果真的给自己的生命留出了一块空地,会不会同时也为自己留下了一道伤口?这种尖锐的矛盾使你像钟摆一样一直处于摇摆的状态,挣扎在现实与理想的两端。既未能创造幸福,也未能收获成功。你越想越无聊,心难奈寂寞。于是,你自己给自己讲了一个笑话,差点把你笑出泪来。
4
你终于忍不住再次打开了那本泛潮的诗集,你重新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教养的知识分子。这种潜意识提醒你似乎不应该活在自己的幻影里,随波逐流。你需要替生命重新找到一个平衡的支点,在内心重新找回承担痛苦的能力。你想走出日常的沉默,并在漂泊中创造价值。多少年了,你流浪在别人的城市,失却了故土。每天不厌其繁地穿梭于办公楼,商场,娱乐城,餐馆之间。股票,期货,房地产搞得你不得安宁。你不情愿自己的生命就这样在慵常的琐碎中走向终结。可你又的确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限制了你平庸的人生?
夜更深了,可你的睡眠正在醒来。你起身再次从那道墙壁上的裂缝里朝外瞅了瞅,一片漆黑。对面那幢大楼早已入睡。你看了看表,离天亮的时间尚早,你关了灯,让黑暗尽量将自己吞噬掉。否则,你不敢保证明早是否会有充足的精力去斡旋新一天里所必须面临的遭遇。这时,你的耳朵边突然又响起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如果没有房子,就不考虑结婚。”你第一次对这种声音感到厌恶,你憎恨它为何总像幽灵一样紧跟着自己。一直以来,你都为这一句话而活着,好像你活着的任务就是为了得到一所房子——尽管你的内心很清楚:即使你真的拥有了一所房子,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拥有了家;即使你拥有了一个家,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拥有了爱情。
到底什么才是人活着的意义?你不断地追问自己。
人到底需要怎样的态度,才能使自己原本就苦短的人生,不再经受苦役?
5
穿过黑夜的暗影,你来到了街上。冷风刮起地上的尘土扑在脸上弄瞎了你的眼睛。冰凉的泪滴在你的眼眶里打转。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像当初你离开乡村时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一样。你总觉得自己是一匹追赶时间的马,永远奔跑在没有尽头的路上。
街上刚刚下过一场雨,湿漉漉的地面很像你的心情。你在责问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街上来,是为了逃避失眠的困扰,还是为了证明反抗的勇气——你已经在心里暗暗发誓:从明天起,你就退出人世的各种竞技,不慕权贵,不哗众取宠,不计荣辱得失,按照自己的方式,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可你还是感到惶惶不安,你毕竟不再是原来那个单纯的你。你的身体已经被都市的溶液发酵过,你的心灵已经被太多的诱惑浸染过。你已经习惯了对面楼层里那些现代人的生活,肉质的,物欲的,幻觉的体验。你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读懂海子的诗,理不理解波德莱尔的情素。你担心那些曾让你热血沸腾的纯粹的精神的诗句,能不能抵挡得住你那个心爱的女人常俯在你耳朵边说的更加现实的诗句:如果没有房子,就不考虑结婚。
你在长长的街上越走越孤独,天大概就要亮了。几个菜农挑着沉甸甸的蔬菜从你身旁经过,他们或许已经走了很久的路,虽汗流浃背,气喘咻咻,脚步还迈得那样轻快。仿佛他们正赶着去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黎明。街两边的人行道上出现了三三两两晨跑的人,他们中有老人,小孩,妇女。矫健的身姿让你想到幸福的使者。你还看见街边的一个拐角处,一个乞丐躺倒在那里呼呼大睡,任何的人或事都与他无干,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梦魇里被消解。
你为你所见的这一切感动,你很高兴自己还有感动的能力。你仰头朝向天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此时,你竟然看见雨后的夜空出现了一弯冷冷的清月。它那透明的,清冽的意境安静地宁谧地——覆盖了大地,覆盖了你。
你轻轻地闭上了湿润的眸子,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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