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现场
关瑞
【一单元四楼】
我住在这里,差不多七个年头了。
越来越觉得,它多么像一只简单、安宁、温暖的鸟巢,掩藏在密密的树林里,除了收费的和送报纸的,不会时常被更多的外来者打扰。每天清晨,我是那只早起的麻雀,抖抖身上的露水,扑棱着翅膀,哗啦一声就飞出去。从城市的这头飞到那头,过程不算太长,但总是小心翼翼。直到晚上,才飞回来。解下栓在裤腰上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厚重的钢制防盗门,像湍急了一天的水终于流进蓝色湖泊那样,心一下子彻底放松开来。
有时候,我走到楼下,并不急着上去,像个陌生人一样,仰起脖子,在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众多阳台窗户中,寻找属于我的那扇。我往往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目光准确地挂在目标上。这不是从一楼往上数第四个,从左往右数第二个的结果;也不是从窗帘的颜色上辨识出来的。而是那里靠近窗台的地方,悬着两颗灯笼。鲜红的绸衣里面,我装上二十五瓦的白轵灯泡。白天,它们被不断移动位置的阳光照亮,两团火焰就那么静静地燃烧。刚住进去的时候,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打开里面的灯,看它们在头顶像节日那般喜庆着。朋友或者同事第一次来访,站在楼下不知道我到底藏在哪个巢里,就先打电话上来。往四楼看,亮着红灯笼的那个就是我的,我都看见你们了,我站在窗台边看着他们大声说。晚上,这幢四四方方略显陈旧的住宅楼阳台那面的窗户,有的黑着,似乎装满了主人走后那杯茶所有的空寂和凉意,有的闪烁着单调的电视屏幕的光亮,那捉摸不定的光亮里,一定暗藏着疲倦的目光,有的窗户里,一盏昏黄的灯,能固执地亮到深夜的熟梦里。一单元四楼的窗户,没有例外,也不会有例外。极少时候,它是黑的,但舒缓的音乐会从黑里伸出来,在明亮如水的月光里飘向远方。
我把靠近阳台的那间屋子布置成书房。写字台,结实的木椅,电脑,孩子弹过的电子琴和我弹过的吉他,一张床,一盆养了八年的橡皮树,就占满了。所以到现在,还没有专门的书柜。几年下来,买来的书不算少,一部分装进纸箱放到地下室,一部分在床底下,还有一部分需要经常翻翻,就胡乱地堆放在桌上床头上。晚上,我习惯了把自己放在书房里。拧亮灯光,泡一杯茶,打开电脑或者一本书,写自己的字,看别人的字,不知不觉就在撒满阳光和温润的密林当中越走越远,闪亮的溪水在身边跳动,声音清脆澄澈。时间挂在墙上,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像另一种安静的水流,氤氲芳香。有时候也走神,电脑已进入屏保程序,书页自行翻回,我毫无觉察,像是在时间的深处冷不丁遇到另一个正在四处游走的自己,惊讶到忘我的程度。这个过程一般能持续一个多小时,直到一盘CD不再转动,灯光像一朵枯萎的花,渐渐垂落下来。
相同的时间里,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久了,会产生迷恋,也会产生厌倦,书房便如此。迷恋它的安宁和散淡,也厌倦它的枯燥和单调。后者很少出现,但毕竟是一种正常的情绪,我不能勉强更不能逃避。那样的晚上,我尽量不去触碰它,而是坐在隔壁的客厅里看电视。遥控器不断被按动,数字频道不断被变换,就像我在白天里经过的那些纷乱而短暂的场景和人事。最后停留在本市一个电影频道上,随便从哪个情节开始,看美国大片,看港台老片。我喜欢这个频道,尽管一看就知道放的都是些盗版盘,画面不太清晰,下面的翻译字幕还老出错,但没有广告,没有虚头八脑的新闻。
有一段时间,我收拢起自己的翅膀,整天不出门,在一单元四楼有楞有角的空间和时间里,像鱼那样游来游去。阳光升起来,被对面的楼房遮住一半,另一半顺利抵达阳台。阳台很长,不宽,像一个走廊,一头通往卧室,一头连着书房。很有意思的设计,两处栖息地之间,摆放了许多盆花,从初春到深秋,它们不断长出新的叶片来,让我颇有成就感。它们大都不开花,我偏好浓密的枝叶和阳光下鲜嫩欲滴的绿色。有一盆石榴,在满眼的绿色中,常常把一团火焰般的花朵挂上枝头,它是众多繁茂中唯一的盛开。我一直想买把藤或竹编的躺椅,放在阳台上,困倦的时候就躺在大片大片伸展着的绿意中间。至今没有买,原因是那样会让我在两处栖息地之间无法流畅自如地来往,而且还得搬掉几盆花才行。阳光落下来,花影慢慢挪动时间,也挪动着在我内心纠缠已久的以前和以后。像一条朴素的床单那样,我把自己完全铺开,在水一样的慵懒和散漫中,消磨自己的时光。那段时间,我不用把自己装成很忙的样子,不用扑棱翅膀飞出去,不用掐着时间准时踏进办公室,不用在苍茫暮色里等待总是迟到而且拥挤的公交车,也不用把每天挣到的工分一遍一遍换算成工资单上的阿拉伯数字。那段时间,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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