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如雪之:悠生海华
“悠生海华”。
这四个字被刻在一块石头上,涂了朱红。他一个字一个字点着慢慢念,然后解释:悠闲生活在这里的海外归来的华人。我哈哈大笑,如此望文生义,也太叫人不敢苟同。
但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去追究这四个字的真正意思,正如我再也不会去追究“
水尚阑珊”的真正意思一样。在越来越符号化数字化的“现代文明”面前,我对文字的敏感度越来越低,就像脑筋急转弯游戏,其实答案很简单,很没有玄虚,可我总是不信如此郑重其事地当作一道题抛出来,会没有谋杀别人脑细胞的用意,所以常常自觉地绞尽脑汁去寻找自以为是的答案,而结果每每令人沮丧。
这是三月的尾声,阳光像一块发烫的塑料布,罩着这个城市,炎热得几乎令人窒息,他一身酷夏装扮,在空旷的大街上迎我,而我穿过云层到来的身影,还带着江南早春的雨水与寒冷。
我照例迷路,辨不清方向,他电话里的摇控指挥对我没有半点引导作用。于是我退回到下车的地方,往左,然后心里丝毫没底地
往前走,再然后,终于看见他,立在一群高楼下面,远远地冲我摇头。
鹅卵石小径,环成小小的圆,圆内圆外布满红红绿绿的花朵与植物,我一个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他领着我前前后后地看,并一一指点,这是健身房,这是棋牌室,这是地下车库的入口……仿佛我是巡城的将军,他毫无保留地向我介绍他的城堡。
而我在亦步亦趋间,怎么也完成不了一道简单的算术题:从这个单元到那个单元,距离究竟有多远?
上楼,铁盒一样的电梯领我们做直线上升运动,他在这个过程中简略地向我讲述他与海口、与这套房子的缘份,他反反复复地说,没办法,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不语。是无语。
居室很宽敞,装修稳重大气,是他的风格。阳台长得像一条跑道,站在那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大海。玩周易的朋友曾说,他命里怕水,而他现在竟离海这么近,伸手可及。
我俯了一下身子,看见下面的花地,五彩缤纷如一个花环。
回到客厅,他去厨房烧了一壶水来,然后我们坐着品茶,论道,从渺小如尘埃到浩瀚如宇宙,从独自行走,到湮没于人流,从股市的疯狂到能源的飞速枯竭……我们默契地翻转着世界这个魔方,在还原真相的过程中一点一点丢失自己。
后来有电话打来,一个朋友询问我的行踪,并约好共进晚餐的时间。我知道他决不会去赴不相干的陌生人的聚会,但还是把探问的目光投向他。他果断地说:你去吧,我还要看两场球。
回来,夜已深。他坐在客厅里看一场没有悬念的足球赛,我盯着电视看了几分钟,说,没劲,被人压着打,连中场都不过。他意外地看着我,说你还真有点会看。
我不理他。我会看,但我对球不感兴趣。
他只得尽地主之谊,很自觉地关了电视,要带我到外面走走。
下楼,出小区大门,往南。一路都是海风,一路都是新立的高楼,一路都是失明的高楼的窗口和寂静无声。他说,这些房子都有了主人,只是它们的主人都是候鸟,只有在冬天的时候才像大雁一样迁徙到这里来。我低头不语,我想我有一天会不会成为这里的一株植物,守着一间凭海临风的小屋,与世事再无瓜葛,只是在清寂中咀嚼和整理一生纷乱的往事。
他的讲解一直不曾停顿,于是我知道,此刻我走着的路,正是他每天黄昏必修的功课。只不过,那时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像一个匆匆赶路的行者。以前,我只是听他在电话里、在电脑屏幕上讲述他每天黄昏的急行,从来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会跟着他的脚步,丈量这一段陌生街市中的行程。
我还是不语,只默默听他讲述这座城市,以及他在这座城市中孤单而简约的生活。
沿街一路的椰树,生得粗糙蛮悍,如一个敦实的汉子,尽是生命倔犟的味道。我叹一口气,说那一年我来,海口三亚,到处是烂尾楼,溃败到无法收拾的样子,如今,这里却是如此簇新整齐了,想来,是没有山穷水尽这个词的。他说,建了房子,就总会有人住。我说是,只是有人露宿街头,有人一买就是两套,住着一套对门还空着一套。他知道我的话意,狠狠地瞪我一眼,再也不说什么。
街道空旷,午夜更是少有行人,除了我们两个的脚步,只微微地听到远处的车声和隐约起伏的海浪声。沉默间,他的步子不由加大,而我始终把两手插在牛仔裤袋里,闲闲散散地走。走出一段,他发现我并没有跟上来,只好停下来等。我一笑,心里有很多的得意,我知道他最后会让步,即使他是以一种居高俯视的方式。
回到他的居所,两腿已是疲累不堪。他一脸阴谋得逞的得意,站在客厅中间,说,嘿嘿,累吧。我顾自坐到宽大的沙发上,甩给他一个失望的答复:一点也不。他无趣,只好去房里拿了干净的被子,洗漱用具,出来对我说,走,送你去“女生宿舍”休息。
醒来已快到午时,我整理好简单的行装,随时准备出发会合同伴。他发短信过来:起床啦。我回复:早已起来,正在干活。然后坐到电脑前,找到自己的文件夹打开。稍后,他开门进来,说要去楼下餐馆用餐。我站着不动,说你两个屋里弄得那么漂亮的厨房只是用来摆设吗?他振振有词:因为建房子时设计了厨房,所以就有厨房,但有厨房并不一定要做饭。
我只得随他下楼。
是小区街对面的一家快餐店,新开的样子,非常干净。点了几样素菜后,我终于开口,下午准备离开。他一愣,然后马上说,那就走吧,吃完饭就走,别太晚了。我想我们之间是不需要营造别意的,所以我开始说一些与同行之间的轶事,他听得放声大笑,不时责怪几句我的促狭。
终于要走了,我背起布包,对他说,你别送,我自己打车去车站。他说,还是送吧,你容易迷路。然后往外走,我只好在后面跟着。
大街上满是太阳,风从海边吹过来,带着咸涩的海腥气味。我故意落后一两步,让他高高的身影替我挡一挡南国热辣的阳光。他招手叫来一辆出租,很绅士地拉开车门让我进去,然后自己坐到前面的副驾驶座上。
到车站,他替我买好车票,离分手时间就不到十分钟了。我们只是站着,不说什么,他不时抬头看入口处通知进站的指示牌。我说你回去吧。他冲我摇一摇手,再摇一摇手,我转身就进了检票通道。等我再转过身来,已只看见他快步走出候车室的高高身影。
那时是下午四点五十分,我离开海口前往三亚。
无论海口还是三亚,于我都是陌生的,尽管几年前我曾来过一次,但它们对于我来说,始终是陌生的城市,别人的城市,但这次因为他的存在,我在离开海口时,有了为我送行的人。
我是这座城市的过客,我相信,他也是。但我们,我与他,却是两条平行线上永不能相交、也永不会背离的两个点,在这宏阔的世间,在这恒远的时空,我们以世人无法懂得的彼此懂得,超越于一切情感之上地独自存在。
我在汽车启动的那一刻,在自己的手机上敲下一行字:
“悠生海华,就是悠然生现的海边美景。”
作为一条短信,这行字永远也不会被发送出去,因为,这行字,是我要发送到自己心里。
200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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