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的追随
——纪念赵望云先生诞辰一百周年
杜爱民
一年一年,对他的潜读和掩怀,成为我生活必需的对照和守候。他的精神,像春风一样亲切和缓,平易近人,又刻骨铭心。在浮躁的年代,对他的重温,我何止只是感到了雪澡后的那种透凉渗脾的清醒。我已身不由己,走上了大路,追随,并且在他身后一同前往。
默立于他晚年在病榻上所绘的尺牍见方的山水前,我的心变得出奇的安静。每一次读他的画作,都感到像是一位朋友,在同你促膝交谈。到了晚年,他的用笔已经简净得褪尽了任何技术的味道。随心所欲,恬淡天真。墨色也像翠玉般通透。在他那如生命之符般的图式结构里,依然有行进的人和赶路的毛驴。在他的笔墨之中弥散的气息里,我还感到了他的体温,听见了他的呼吸。他晚年的多幅作品,像是冥冥前定的安排,有隐约的孤独和痛苦,是自然的精神,充满着对生命的疑问和敬畏。
每次读他,我都感到了传遍全身的战栗。
远在10年前,我就把自己交付给了他开辟的心路。每年我都要与振川哥相约,去陕北、陇东或陕南的乡村,独自在黑夜的旷野中谛听自己身体里的响动,感受村庄里的人在时间之中谜一般的沉默和寂静,注目于土地向着远方的延伸。
我和振川哥谁都不说。我身体里沉睡和潜藏的东西,被途中所见的具体的劳作,朴素单纯的心和勇敢勤快的人所唤醒。最终令我信服的,不再是那些聒噪的喧嚷,而是忠实的庄稼人与土地接近过程中所呈现的本分和厚道。以此为信仰的文学和绘画筑基立身,也许不足以增添求真的意义,却能充实生命过程的分秒。此生在他的引领下,面对人心陷入的痛苦,还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咆哮,就已经足矣。
20世纪中国画史里,绝少有人像他那样,以一个乡间人的立场和态度,视自己身历其境的乡村生活为绘画的终生责任。他不画不劳动者,不画名山大川。在他早期所处的年代,中国画某种程度上讲,仍是智识者与民众之间相互区分的另一种工具。土地和其上终日劳作的人群,长期缺失于画家们的眼睛是不争的史实。乡村历来都是弱者和底层民众的囚禁地,被有些人忽视和略去。但它不乏生存渴望所吁求于人精神的清洁和健康。人在大地上耕作,是自然本身的延伸,是天地间的大美。是具体的、不死的。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赵望云先生便开始以一个乡间人和“匿名”的画家身份,像许多农人一样,奔走在通往村庄和田野之间的路上。路途上的感受,让他绝然地背弃了他身背后那些于阁楼之上,挥毫操管,戏雕虫小技于股掌间的师古之风气。他把被旧国画长期摈弃隔绝的更为广阔的乡村背景,引入国画创作的新领域;他画风雨中极度疲劳的农民和犁地的马、赶路的毛驴;他画刺伤和痛疼,画苦难留在穷人心灵上的烙印。这些不被传统法度所看好的东西,强烈、饱满、具体、笃实,其活力和生气,让人心旌荡漾,无需“体制”过滤,赋予他的笔墨一种特有的意味和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对苦难的体验,蒙养和锻炼着他的笔墨,构成了他绘画独特完成的叙事意义。见适即收,逐年累积,以臻大观,因而,他的笔墨更强烈、更深刻、更具有广阔的精神涵义。
在20世纪产生的国画大师里,赵望云先生的内心是极其强大的。他的强大,,缘于他的谦逊,缘于他内心品格的纯粹,因为他没有凌驾于人之上的优越感,更不愿借对传统画技的炫耀,来显示高出别人的东西。他朴实厚道,具有更大的智慧、懂得一个乡间人的感受和眼光,对中国画革新无比重要的意义。他比同时代的任何画家都要自信和勇敢,不依靠等级、排位,不坐那把分类的“铁”交椅。对自身的塑造不可能在“象牙之塔”中完成,必须另辟蹊径。让自己匿名于大地和人群的深度之中,匿名于旧国画的内部,在它的界限和视野之外,描绘被国画排斥和清洗掉的生气和活力,重新打造一个新人,努力于与人生有关的创作和实干,实现一种新的审美和抒情,这才是赵望云先生所求追的艺术和人生,这才是国画创新真正面对的挑战。
他一生71年,有42个寒暑是在中国乡村的路途中度过的。从冀南的束鹿、晋县、赵县、临漳、肥乡、广平等地开始,足迹遍及大部分中国。他醉心痴情不顾劳累,忍饥耐渴。在乡间赶路,起早贪黑,遇车乘之,无车徒步;夜宿于小店或老乡家中,常常是啃一点干馍,喝一些凉水,便是一顿餐饭了。随手记下自己的所见和感受,夜里只要有灯火便不停地画。这当中,他的妻子和儿子去世与夭折,他没有能够去看他们一眼。他所走的道路,完全有别于传统的画家;他所建立的图式结构和笔墨价值的趣味,也有别于传统的文人画;他勇敢,像赤子一样,追求自由变化的活力。
赵望云先生一生坎坷,早年于京华艺专和北平艺专有过短期的求学经历,于他埋下了背离传统路子的种子。他坐过国民党的牢。一九五七年后又被打成“右派”,“文革”中身心又备受折磨。所有这些,都丝毫没有动摇他的意志和决心。他是中国画革新运动中具有精神情怀的赤子。他所做的贡献,对于自己的塑造是建立在牺牲精神之上的。义无反顾,没有回头的路。在中国创痛最深的伤口——农村和农民中间,经历创造的炼狱,坚持自己的精神守护,其丰富性和对人的激励,远远胜过在画室里对古法的因袭。
20世纪中国画的革新进程,面临着两难的二重结构:既是中国的,又是现代的;在方法的变革上有在古法中求新图变的,有向西画借取新法的。所有这些,均是在中国画的内部实施的“流变”。中国画的源头在于中国社会,中国社会的基础是农村。在中国画内部,关于国画革新的论辩,充满了矛盾、无法解答的问题和文化偏见。传统公认的标准并非是对未来变化惟一的解释。任何一种解释的胜出,只是不同而已,并不代表真正的进步。在中国画的体制内对其提出替代性的新的诉求,其实依然是对所拒绝的旧价值的依赖。赵望云先生正是于此刻,“苍头特起”,以对“源”的切身体验,将笔墨的精神价值的内蕴,建立在亲身经历的活生生的素材上,建立在所见与他对过程的敏感中;在他与他人的关系中,在所看见过的事物中,他不是居高临下的探索者,也没有任何的优越感。他以有别于常规的方式体验,以不同的眼光打亮,看透所谓“常识”背后的东西,展开新颖独特的体验。于中国画,这是更本质、更可贵的贡献。
有理论家讲,他是国画革新的“酵母”,作用是在不断前进拓展,只要取出一小块,都可以得到很大的发展。
我常想,现当代中国画坛,怕没有谁像他那样是由多支、多向、多层面的脉络探索所构成的文化体量。他的绘画精神,关涉基本人群的痛痒,是对人本的关怀;他的内心品格是天然本色的;他的方法是自由变化的;他的道路是无边广阔的。他绘画的永恒性,在于始终是向下、直接、具体地朝向不断的牺牲,在于过程之中展现出的求真意志。
这个秋天,振川哥决定将他父亲赵望云先生遗作300多幅捐给中国美术馆。在归集这些作品的时候,振川哥不止一次落泪了,其中的许多幅,是他亲自看着他父亲完成的。这些画作,在他父亲去世后,伴随着他已有30年。姚贺全嫂子带着这些画去北京之后,有许多天,振川哥都显得有些魂不守舍。见到我,不等说完一句话,眼泪已止不住地流下了。我深知他内心复杂的感情,那些画于他有血肉一般无法割舍的联系。他做出了选择。前去追随。对他的父亲,更重要的是对一个人的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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