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 子
汽车会轧死那个疯子吗?汽车在那个疯子身边风驰电掣。
我在宾馆三楼会议室听报告。我在侧目窗外的一瞬间,看见了汽车在那个疯子身边风驰电掣。我紧张起来,汽车会轧死那个疯子吗?
他从那条斑马线过街,过去了又回来,回来了又过去,老是重复着。像一个孩子在玩跳房子的游戏。这是炎热的初夏,会场里四个墙角的柜式空调透着丝丝白气。我打了一个寒战。
窗外是一条十分繁华的大街,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起初也是无心去看大街的,我只是觉得报告有些无聊,看看大街,则是以一种无聊去安慰另一种无聊。
我很愿意看看这初夏的城市,大街上的女子还是值得一看的,她们靓丽的衣服和灿烂的面容让我砰然心动。甚至,我觉得初夏的女子穿着靓丽的夏装,使得五月的大街具有真正的春天意味;而我居然在五月耀眼的阳光中,发现那些青春的女性的面孔,同样近乎奇迹。不是吗?这些女子的笑脸灿烂到了刺眼的程度。
我觉得有趣,便笑出了声音。
作报告的人突然停顿下来,向我张望。他的一脸笑容疑惑起来。
他肯定误会了我的笑声,并不可笑的时候,一个人意外地发笑,这是可怕的事。我装作受益非浅的样子对他笑笑,点点头。我又听到了充满自信的老生常谈。
我埋下头去想自己的心事,我也疑惑起来,我是来听报告的呢?还是来看街景的呢?我想,一定是这个无聊的报告使我无聊。我再次侧目窗外的时候,就只看见那个疯子了。
疯子,那肯定是一个疯子!
他从那条斑马线过街,过去了又回来,回来了又过去,老是重复着。像一个孩子在玩跳房子的游戏。
他裸露着上身,像一个无所顾忌的乡村儿童。他穿着一条黑色的破裤,破损的裤脚像裙子一样,他长长的头发在风中时起时落。我从他黑得发亮的胸部断定他是一个男疯子,我隐隐约约看到他的很饱满的屁股也暴露在外面。他的腰间系着一根红色的绳子,身后拖着一只白色的编织袋。他从那条斑马线过街,过去了又回来,回来了又过去,老是重复着。像一个孩子在玩跳房子的游戏。
这是一个很健壮的疯子,因为我看到了他发达的肌肉,似乎矫健的步伐。与疯子一起过斑马线的行人不仅小心翼翼,而且踩着细碎的步子东张西望。只有这一个疯子大步流星,昂首阔步。
人多的时候,疯子跟着大家一起过马路,过去了,立即跟着另一个人返回。人少的时候,疯子一个人过马路,他很细心地一步一步的踩着斑马线,像一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儿童。
我很担心,汽车会轧死那个疯子吗?
没有人去帮助或阻止他。我的心高悬在三楼上放不下来。我怀疑我是在等待事件的结局,这个疯子可能会被汽车轧死,要么赶紧来个警察。这是我在无聊中的一种期待。
但整个上午,警察都没有来,也没有发生任何交通事故。疯子还在踩他的斑马线,他走来走去的步伐依然那么有力。
我想,这是一个多么文明的城市啊,一个疯子在马路上闲逛,各种各样的汽车等着他毫无目的地在斑马线上来来往往。
我都有些饿了,我讨厌作报告的人喋喋不休。
但一个疯子他不饿吗?
一个疯子为什么比我更有力量?
我在无聊中又丧失了一些自信。
但是,这的确是一个文明的城市。因为与这个全身黎黑的疯子一起过马路的人,都从从容容。他们与这个裸露着上身和屁股,还赤着脚的人,在同一条道路上,没有人去看他的身体,也没有人去踩他挂在身后的编织袋。没有人推他搡他。迎面而来的人还有意避让他,使这个疯子走得自由从容,走出一条直线。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疯子的行走有明确的方向感。
疯子真是一个疯子吗?
而初夏的阳光照在这个疯子的身上,发黑;照在其他行人的脸上,发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身后的人拍拍我的背,我回过头,他也在看那个疯子,我发现几乎临窗的人都在看那个疯子,他们还在小声地讨论。我们会心地相视一笑。
“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是多么可怜哪!”
“这是个疯子。这样的人一般都是流浪汉。他不愿意呆在家里,福利院也关不住。他们脑子有毛病,流浪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你看,打着赤膊,光着屁股,脏兮兮的!”
“你能把一个疯子洗干净?你能让一个疯子衣冠楚楚?”
“警察呢?”
“我敢保证,警察对付不了一个疯子。你把他弄走,他还来,而且准时准点。哪个城市里没有?连我们乡下都有!”
“不过,这个疯子倒也幸福,天天住在城里,天天逛马路。”
“别这么说,你真是个缺德的乡巴佬乡巴佬。”
“但说真心话,我觉得这个疯子生活得自由自在,他即使病了,也是单纯的。我们多累啊,追名逐利,尔虞我诈,庸庸碌碌。多无聊啊!”
“还哲学呢,我倒是喜欢这座城市的宽容。可以容忍一个疯子自由自在地逛马路,自由自在地生存。”
我们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作报告的人又停下来,看着我们笑。他也很开心,一定以为我们在讨论他的报告,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主持会议的人打了一个哈欠,抢过话筒,“同志们,暂时不要讨论,大会安排了专门的讨论时间。”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作报告的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我很赞同他们的讨论。是啊,我们这些衣冠楚楚的人都是这座城市的匆匆过客,而这条繁华的大街反而成了这个疯子的家园。我们互相踩了脚了,挤着了,会怒目而视。而大街上的行人,谁去碰撞一个疯子呢?汽车也为他减速,或者干脆停下来。我感动得眼睛有些发潮,要知道,车子里可能坐着市长或大亨。
好啊!我们在宽容一个神智有欠缺的人。
我看到对面星级宾馆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映现出这个流浪汉巨大的身影,他裸露的屁股恰到好处地模模糊糊,而他身后拖着的编织袋,被幕墙上的玻璃扭曲,变戏法似的,一会儿被放大,像一座大山,一会儿被缩小,像一幅照片。成为一幅幅连续的装饰画,像我们乡下的皮影戏。
而汽车在那个疯子身边风驰电掣。
汽车会轧死那个疯子吗?
没有等到汽车轧死这个疯子,我的心情平静下来,看看四周的风景像神奇的万花筒,我不再为会议的无聊而烦恼,无聊自有无聊的趣味。
斜对面是另一条大街,另一幢星级宾馆,巨大的玻璃幕墙也映现出另一条大街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还有街心的喷泉和这个城市象征性的不锈钢雕塑,四只仙鹤展翅欲飞,象征着这个城市的前途,富有鲜明的时代感。为什么这个疯子不去另一条马路,过另一条斑马线呢?这使我感到困惑。
我忽然对这个疯子不停地行走的目的产生了怀疑。他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没有走进这些星级旅馆?为什么没有去喷泉或雕塑下站立或躲藏?
这是一个城市的盛夏,喷泉会使他凉爽些的。如果他跳进喷泉的蓄水池,是不是会把自己洗干净些呢?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疯子流浪汉真的去了喷泉。我惊出一身冷汗,一个疯子的思考会与我不谋而合。这为什么?
这个又黑又瘦的疯子去了喷泉,他盯着喷泉喷出的水花一脸的笑容,他的笑容在阳光下也一览无余地发黑。但他的牙齿却像水花一样雪白。其实阳光也是白的。我看出了这个流浪汉的快乐。
他用手去抚摩喷泉散落的水花,他用脚去踩水花跌落的水泡。他绕着蓄水池不停地走,不停地用手去击打喷落的泉水,不停地笑。
这下好了,没有汽车在他的身后风驰电掣而突然停下来。也不会有交通事故了,也不需要一脸严肃的警察突然出现。
我觉得很好笑,疯子在绕着喷泉跑步、戏水。汽车绕着疯子奔驰,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绕过喷泉的蓄水池笔直向前。而在这个蓄水池里,疯子发黑,水花发白,而转着圆圈的汽车五颜六色。
这个城市,真是有趣。
忽然掌声四起,作报告的人终于做完了报告,主持人在做总结性的发言,又一次掌声四起。
在我专心听总结的时候,楼下“扑通”一声水响,我看到疯子掉进了喷泉的蓄水池里去了,我听到了疯子惊恐的吼叫,他像一只鸭子不停地拍打着水面。渐渐地,疯子的叫声变得舒缓而悠长。
“喔哦,喔哦。”
“喔哦——喔哦——”
“喔哦,喔哦。”
“喔——哦,喔——哦——”
我渐渐听出了疯子喊叫的快乐。水池不深,疯子不会被淹死的。
……
但疯子就是疯子,他不厌其烦地奔跑,而不知道爬出水池。
他不停地拍水,拍出了另一种喷泉,另一种水花。水珠溅到一辆一辆的小轿车和大卡车的车轮上。所有的汽车又在为一个疯子减速。
我们又一次笑了起来。
“疯子就是疯子。”
“疯子是个快乐的疯子”
“我们为一个快乐的疯子而快乐”
我们又一次大笑起来。主席台上的话筒一阵缄默,作总结的人一脸微笑,他搔搔头皮。他已经总结到了最后。他说,
“最后,我强调三点……”
我想,我们快有午饭吃了。
但我想,这个疯子会有午饭吃吗?
疯子还在喷泉的蓄水池里拍打喷泉,但疯子越来越干净了,我甚至发现疯子的手和两肋发出了很白净的光芒。
“这下好了,疯子成了一个干净的疯子了。”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散会!”这是麦克风里的声音。
当我们乱哄哄起身离去的时候,又听到了疯子惊恐的喊叫。一个警察在绕着喷泉的蓄水池奔跑,警察在追赶疯子。
“哪来的警察?”
“哪儿没有警察?”
“我是问刚才怎么没有警察?”
“刚才有疯子。”
“现在也有疯子。”
“现在警察发现了疯子。”
警察在追赶疯子,他们同时张开双臂,仿佛与喷泉的蓄水池中的不锈钢雕塑比美,都在展翅飞翔。许多人停下来围观,还有几个孩子鼓起了掌,呐喊着助威。
而疯子一边奔跑,一边挥动手臂,拍击喷泉。我想警察是要把疯子从蓄水池里弄出来。
可能是一个夏天的疯子更愿意呆在水池里吧,疯子根本不理会警察的手势。相反,他在模仿警察的手势,把水一捧一捧地掀到警察的身上。
当警察跳进蓄水池把疯子弄出来的时候。警察和疯子都是湿漉漉的了。
我们又一次哄堂大笑。
“谢谢。” 这又是麦克风里的声音。
我们又笑。
警察什么时候走了,我没有看见。
但湿淋淋的疯子又在正午的烈日下一遍又一遍的走他的斑马线,仿佛这是他童年的跳房子游戏。
这个疯子,汽车在不停地鸣号。
疯子就是疯子,他在斑马线上自由自在地跳他的房子。
2002年6月8日于安庆
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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