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疾病的恐惧不光是直接来自身体的疼痛。
我们的身躯跟时间赛跑,时间是慢的,你几乎看不到,但我们一返身,它们的身上就长满了斑,并臃肿和暗淡起来。而疾病又是这样的,当你的身体开始爬上斑点和皱纹的时候,器官开始衰老,行动开始缓慢下来,你肉体上的痛感也随之而到,你开始失眠,头痛,眼花,精力不济。你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去,你对不远的将来充满忧虑。在我逐渐逝走的村庄,你无能为力地躲在墙角边,在冬日白花花的阳光下卷缩着瘦小的身体。门被风刮着,吱呀吱呀地摆动,乡村赤脚医生已经来看祖父好几回了,打针、吃中草药,他眼神木讷地看着我们。(而你从来没想到疾病那么悄然快速地进入身体。)那年夏天一过,你坐在木椅上安然睡过去了。而在这之前,你跟我讲起你小时候,你守着自己快要死去的亲人时,他的身体被搁放在阴暗潮湿的里屋,他就那样躺在木板上,他的身体还有余温,还要呼吸,你小的时候还爬在他的身边听他们孱弱的低唤。大人们把你叫走,他们不想让你看见这残酷的场景。你说,活着的人没有口粮,快死的人,余下口粮给活着的人吧。这也许就是生活带来的启示,疾病夺去人的是生命和信念。
在河口镇,庄稼一茬茬地被割倒的时候,又有人被疾病带到痛苦的折磨中……猛烈的咳嗽声不时地穿透夜晚和清晨的寂静,他不断地咳出血,要把肺里滞留太久的尘土咳出来,他可能心里好受些。但我的担心来自于他单薄的身子,他一直在村办水泥厂的包装车间干活,从青年到中年,三十年来,他从饥饿马不停蹄地跑进了疾病中。而水泥厂一直处在半工半怠的状态,五年前的那份工资还挂着帐,多次催要,未果。生活被逼着有些无奈,那年头的雨水落下来,庄稼冒不出芽;浑浊的污水从水泥厂的排水沟顺流到田地,水稻枯萎;小煤窑像蜂窝一样密布在那片土地上,从矿井里抽出来的水泛着昏黄的色素,恶臭随风弥漫。他的胸口从那时侯开始气闷、气喘,十年过去,他一直没去过医院,他的一双儿女去了南方,像候鸟一样漂来漂去。天气好的时候,他还在村口走一走,碰上阴凉的天气,他的咳嗽就会加重,现在他正逐渐丧失掉壮年的身体。他吃些自己熬出来的中药,他的屋子里的一切被熏过的草药味道,连蚊虫也飞不到他家。所有的人都没有办法,不断有人出现这样的症状,这样的患者来自那些水泥厂和矿山小煤窑的工人,他们都是村庄附近的农民。这样的病人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恐惧笼罩周围的人,日复一日,阴影不散。有一个人,他活了四十多岁就死了。听别人说,他死于肺病的一种,但没有人确切知道最终的结果。
我印象中那排青色的砖墙砌成的低矮平房是多年前的建筑——章山卫生院,它和粮店和养路班连在一起,前面一排高大的梧桐和榆树,那里堆满了一次性塑料针管、瓶子、注射器,孩子们把塑料针管拣出来做各种样式的动物造型小玩具。堆放这些垃圾杂物的下面是一条从山那边淌来的小溪。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肺炎、麻疹、痢疾、鹅口疮、腹泻,母亲隔三岔五地望那里跑,我记得那里离下庙不远,母亲经常去找那个算命和尚瞎子卜卦,并求回一段红步系在腰间辟邪,或者用粮食换回庙里的上贡的果品,分给我们吃,以祈求得到神灵庇佑。那里只有三个工作人员,一个处方医生姓黄,他写着几乎没人知晓的文字,在我眼里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护士,体态有些臃肿,她不紧不慢地换药、打针;另一个是药剂师,白白瘦瘦,戴着眼镜,在中药房里配药、称量,一口有别于我们方言的普通话——真是好听,让路过的姑娘不忍往窗户里看看。天黑下来,那盏昏黄的电灯一直亮到天亮。它在白天也是阴冷可怕的,修女般的肃静,时有孩子的啼哭和尖叫划破虫声和鸟叫,我们一哄而三。有时在村口,听到狗叫,看到那个姓黄大夫进村,而我撒腿就跑,一直呆到天黑听到母亲喊我名字的时候回来吃饭。而大一点的孩子不爱跟我玩,他们害怕我把病会传染给他们,他们欺负我。我很少有可靠的朋友,我经常去村庄后山的溪流找螃蟹。我那时几乎对疾病没什么恐惧,但我害怕吃那些苦涩的中草药,我也不喜欢闻那种辛苦的气味;我惧怕打针,那种痛让我揪心的难受。
我长大的时候,我逐渐对疾病有了自己的认识,它几乎是某种痛苦、绝望及慢性自杀。我曾经目睹村庄一场疾病给一个家庭带来心灵的巨大阵痛和灾难。我忘了她的名字,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小的时候,我还没搬到下黄湾的时候,她早嫁到这个村庄,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了很多岁的男人,因为她患有间歇性神经病——癫痫。我第一见到她,她用忐忑不安的眼光看着我,她有些羞涩地告诉我下黄湾的人和事,她十七岁嫁到这个村庄的时候,这里只有一户人家,后来他们兄弟几个分了家,每个人两间土砖房子,她不能下水田干活,好几次犯病栽倒在水田里,差点就死了。她丈夫在一家砖厂做短工,经常没理由地打她,她有一双儿女,送到了她娘家。有一次,她提上刚烧好的开水犯病了,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开水把她整个手臂都烫伤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开始喊我母亲帮忙。我印象最深的时候是一年冬天早上,她在池塘边洗衣裳,她整个人从高处的青石板跌进了水里被我看见了。我急忙喊我母亲把她捞上来,她被摔得鼻青脸肿,呼吸快没有了。她丈夫知道后反而责怪起我母亲,他觉得她是一个连累他家生活的人。也许她的死对他来说是种解脱,这也许是个借口。生活从来就不会平静,活着对她来讲也是奢侈的。
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从来没有和村里村外的人有过口角。母亲说,她经过这次灾难可能活不长了。那个冬天过去不久,我见过她一次,她脸色有些苍白,结痂也脱落了,她靠在床上,我和她儿子在她房子里摆积木。她还让把她桌子上的镜子拿给她,她的样子看起来算是清秀,口齿清楚。可惜的是她的癫痫犯病的次数越来越来频繁起来,有时候伴有尖锐的叫声。乡间的赤脚医生给她看过几次,也抓了些药。她家还请了巫师为她做法事。一个活人,就这样被人超度了。死去,她的疾病也将终结,村庄又少了一个病人,而新的疾病正在开始。
父亲在煤矿干了十九年,一直干到那里所有的煤窑倒闭。他的许多工友都是外省人,有些在煤窑事故中死去,有些娶了当地的姑娘一起回去了。这些工友最多干上两三年就走了,余下来的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他们不在煤窑干活,就在水泥厂、碎石场、石灰窑、砖厂做事。因为煤窑的工资高,壮年都去那里上班了。我和小伙伴经常一起去矿区拾煤、拣废铁,胆大的人,干脆把机房里的旧机器的零件卸下来拿去卖了。那时黄荆山下的小煤窑一排一排地分布着,诊所理发店也开到那里了。清冷的春天要来的时候,各种疾病总要在矿区流行一段时间。有一年三月,村里有一个小朋友偷偷去了一次井下,回来就发病,高烧不退。医生来看过,开始以为是感冒,开了药吃了,却不见好转。后来转到城里的医院,说是肾病,大概很严重吧。那时,对疾病的认识没有具体的概念,大约过了半年,我又见到这位伙伴,他又白又胖,看起来像是身体浮肿了好多。但没过多久,他就死了。那是我有记忆以来,村里死掉的第一个人,他只有七八岁吧,疾病这么轻易地占有了他。还有一个女孩也只有八九岁,她是我的堂妹。她死于非命,淹死在水井里。我有些悲伤。
父亲自从煤窑关闭之后,他就彻底成了闲人。他有时也去那几口废井看看,那是他工作过的地方。他几个工友就死在那里,还有几个工友和他一样患有矽肺,粉尘浸渍到了他们的气管和肺,胸腔也布满了。他们没有意识到疾病正在悄悄地发生,阴影笼罩了他们健康的肺。他们咳,咳,咳,咳,咳,咳个不停,咯痰、胸痛、气急,逐渐失去劳动力。父亲的病,我带他去医院看过几次,医生给他开了几个疗程的药。这是种慢性病,医生说没有什么特效药可以治疗,要坚持吃药,注意天气变化。洗肺也没什么必要,医生说,进一步确诊要到专门的医疗机构。父亲可能早意料到的事,他没有半点惊恐,他说,他还活着,而他们好多人已经死了。
每天晚上,我听见父亲撕心裂肺的咳,它不停在掏空父亲的胸腔,仿佛要掏空下黄湾所有的声音,万物寂静,只有他。当我回到那片地方,它之于我的变化是三十年葱郁的大地变成了无规划的道路、矿山和厂房,湖泊成了桑田,他们移民,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之后是乡村工业的萧条和环境的被破坏。人去楼空,满目衰败的气息连同疾病一起构成了后乡村图画的景象。
疾病如同村庄的稗子。我的祖母死的那年,她心肺器官衰竭,父亲不愿把她送到医院。祖母在世时说过,她死后要把身体完好安放在自己的土地上,她怕火化,怕痛。父亲担心祖母会死在医院里,她的病一直熬了一年多。有一次半夜自己起来小解,摔在地上,脸都被摔肿了。我知道祖母的起居都是我父亲负责的,我很是责怪了父亲。但作为一个男人,他的粗心和耐心一样需要我们原谅的。那段时间,也是疾病折磨她最苦的日子,我带着儿子回去看她。她生病还在诊所打针,炎热的夏日,父亲用车推着她往返在乡村的路上。她看着我!用干瘦的手抚过我和儿子的头发时,她干涩的眼窝也充满了泪水。祖母腿脚不灵便,她的膝盖骨关节年轻时候动了手术,那场大病使她右腿从此无法弯曲。还有一次,她上山砍柴,劳累引起心脏不适,住了一个星期医院。我回家守了她一天,我喊她,她看着我,眼光暗淡。寿限可能离她不远了。两年后,祖母带着她疾病的身体远去了。
我给她写下的碑文——
我想去一个地方,它要满栽李桃,有小溪,还要有桐子树,春天开着白色的花,树上爬着一种身体绿色的毛毛虫子,蛰在手上剌痛。
我想十年回一次乡下,我祖母还活着,白头,少年心事,还在路边和陌路之人搭讪。你喜欢看童子赶着家禽四处奔跑。看我在远方,电话里你莫名其妙地发呆,我一个人在说话。而斯人已去……橘花还开在井边。我想带着儿子去看你,他还不会说话,他喜欢看水,看那些无名的小花,他和我小时候一样喜欢把尿撒在庄稼上。
夜里醒来,我坐在露台上,随手翻动几页书声,照片落在我手上,我想起来要打个电话,但你已经睡去半年多了,怕被惊扰、怕被问候。
如果在墓碑刻上字,它只能被我写着是:
母亲。除此,我们都不会放心。
你沉静在身体的大地里,回到襁褓的时候的温暖,这是一次轮回,永生也是永灭,我们隔着泥土互相取暖。我们之间长着草、树木、季节、世界,但我一伸手仿佛回到自己的童年。
疾病让人产生敬畏和怜悯,所有的杂念和尘世将会远离。在下黄湾生活着一个人,他没有名字,他们叫他聋子或哑巴。他从小有听力障碍,说话有些结巴,智力比正常人低下。他一个人生活着,他没有一个兄弟亲戚愿意照顾他。他不会独立种地,他常年一个人帮村里村外的人干农活,换回糊口的粮食和日常生活用品。他还有过短暂的婚姻史,一个安徽女人带着孩子跟他过了一年多,又带着孩子离开了他。他没事的时候就村里转来转去,碰到那些孩子们,他停下来跟他们玩。有的时候他也蹭到闲在家里没事可做的妇女家里,帮他们去山脚下挑水。因为他们的男人都去了南方,留下她们独自带着孩子。他给村里的人几乎没留什么深的印象。有他没他,见他不见他似乎没有人问过。有一年年关,他从外头回到下黄湾时,他被人打折了一条腿,村里的人问起他,他支吾半天,也没有说出来。像他这样一个不争世事的人,谁会下此重手呢?但有消息传说他睡了人家的女人,被人撞见了,抓了个现场;还有人说,他偷了人家的耕牛,被人捉住了,送到派出所被打成这个样子的;最为可靠的消息是他爬在别人的窗子看女人洗澡,摔下来被主人知道,叫人打的。
后来在村庄上流传的版本越来越多,没有知道知道最终的事情,有人把它看成笑料,有人把它当成笑谈,也有人认为这是谎言。但对他来讲,这个世界是无声和混沌的,他可能听不到或听不清楚,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从那以后,他成了一个彻底没事可做的人。好多人也不叫他帮忙干活了,他的口粮和油盐没有了着落。他不得不从村庄开始,挨家挨户地乞讨,这样不免有些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没有人跟他说话,连孩子们也不跟他玩了。他的病越来越重,他的耳朵似乎也听不见了,结巴更严重了,靠着手势还能让人看明白。最后,他彻底成了一个哑巴。几年前,我回到村子,我没见他,我问起父亲,他平静地告诉我:他死了好多年。他的死最后也是一个谜,亲属连他的尸体也没见到,骨灰也没有。他们为他修了一个假墓,在村口对面的山上。一个小土丘,没有墓碑。他死于邻县一个小煤窑的一次塌方中,尸体还埋在井下。老板给了他的亲属五千块钱,就把事情打发了。回到村子,他们兄弟还为钱如何分配的事吵过几次。这是后来我听别人讲的。一个人活着,他很孤独,他死了,孤独也就没有了,对于这个村子来讲都是小事。他活着,我们很少想到他,死了,谁还会记起呢。但我一直不明白,他怎么去那么远的煤窑做工呢?是谁把他带去的呢?也许这都不是问题的根本。是什么最终让他死亡的呢?是他自身的疾病(耳聋、哑巴、智障),还是我们对他的无知和心病呢?一个人肌体可能病了,而他的旁观者都是疾病携带者。
有一年雨水淹过了我们村庄,大水过后,大地草木大片枯死。我们回到村庄不久,疾病开始流行。牲畜开始死亡,鸡鸭也接着发瘟。那场大水之后不久,下黄湾死了三个人,一个小孩被水淹死的,另两个是老人,死于痢疾和霍乱。很多人在那次大水再没有回来,他们换了一个地方,把家安放在一个樟树下(地名)。我家在那次大水中,只剩下宅基地,不留一片瓦。这是我祖母讲给我的。第二次大水是在十年前,我刚离开下黄湾的时候,庄稼被淹了,牲畜暴死在水里,它们把疾病留给了那片土地。临村几个地方很多人出现过2号病(又叫“副霍乱”),但没有死亡的报告。人们在惊恐中紧张地过着,那生命不能承受的疼痛,现在想来还有些惊悸。疾病是永生也是永灭的,没有人能祛除。
我在下黄湾见过那些垂死挣扎的人,见过那些疾病隐在身体的人,想起他们呆滞的,疑惑的,平静的,急躁的目光,而我总是避开那人群中显露的表情,把他们隔膜在村庄之外,被时间和生活遗忘,自己和他们一样无可奈何。
转自:
http://www.21huazhu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