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书杂感
跑到天河购书中心,一心想找几本书:高行健的两本小说,《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两本书话,《晦庵书话》和《西谛书话》。
高行健虽然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出于某些原因,在我国却备受冷待,他的作品至今还是难找。售书员甚至对高行健这个名字也表现得极为陌生,我说了三次,她才听清,一面迷茫的神态,摇了摇头说没印象。很多
政治倾向与我国主流标准不符的外国作家,在获得诺贝尔奖或其它奖以后,在国内都受到普遍的推介和尊敬,书架上摆满了他们的作品,但一个同胞、一个华裔作家反而得不到宽容和善待。文学,本来就应超越政治和国界的。
在网上看过《灵山》的片段,很喜欢,是我喜欢的那种风格:散文的笔触,小说的情节,还有奇特的叙事风格。书中有你我他三种人称,对应三个主
人公,分开三个故事平面。而这三个人物三个故事,我猜是各有其深意,不是随便弄出来的,不知后来这三个人有没有走到一起,三个故事有没有融合到一点上,成一个完整的情节,还是一直这样分成三部分呢,我没看完,所以不知道,只有些零碎的印象------要是再买不到书,我打算就在网上看完,累也没办法。
我看过高行健写于七,八十年代的《现代小说技巧
初探》这本小册子,谈了许多写作技巧问题,限于篇幅谈得还不算太深入,点到即止,作者本来的意图也只是为了提醒别人的重视,却很有启迪作用,由其是在那个耻于说技巧的年代。其中就有讲到不同人称的各自作用,以及视角的转换带来叙述的灵活的问题,这次《灵山》的创作,可算是作者的一次成功的实践吧。高行健还是一个剧作家,据说他的成就和创意更多戏剧方面。我看过他的《车站》,说是一群想进城的人,在一个作废的站点下等车,等来等去总不见车来的故事。结果只有一个人没有继续等下去,而是自己步行进城,和几个不想等的人回家睡觉去了,放弃进城,而绝大部分人在不甘心和患得患失的心理之下,就那么一直等下去,直到知道这个车点早已作废,汽车是不会来了才散去。这个故事,让人想象西方的名剧《等待戈多》。我对《车站》的艺术价值和象征意义,还不能很好地把握,但高行健却给了我一个强烈的感觉:他是一个极爱探索的作家,用流行说法就是他很前卫。看他的《有个鸽子叫红唇儿》,这种印象就更深了,这个小说,全部由谁的话,谁的话组成,特有意思。那时的高行健,还是在摸索的阶段,未脱模仿的底色,却露出一股锐气,一股力量。到了《灵山》,一个成熟,有自己特色的高行健终于出现了。其实,以前在形式上很前卫的高行健,现在还是一样,只是高行健变得更沉着,更成熟,能完全驾驭这种前卫,所以这部其实也很奇特的小说里,我们觉得的是其与同不同的形式美,而不惊诧于它与人不同的奇异处,因为在作者成功的叙述下,这一切都变得很自然了。我觉得高行健从形式的摸索进入了思想的思索了,有了更深的底蕴,也更容易让人接受了。
书话,好像没有一个确切,标准的定义,但肯定有别于书评读后感之类,虽然书话的内容也涉到对内容的评论,但远不止于此。垄统说一句书话是有关书的一切,如装订,封面,印刷,以及版本,作者,内容,甚至是访书之乐,收藏之趣,掌故之识等等,内容十分博杂,而笔触一般是轻松随意为主,哪种板着面庞,拿出架子,态度严肃,文字庄重的谈书论书,那是学术论文了。书话,不足以世用,顶多只是得一闲趣。像清代叶德辉的《清林书话》,谈书的版本,装订,书目,还有访书的趣事,收藏的喜乐,读来就非常有趣。
《晦庵书话》作者唐弢,《西谛书话》作者郑振铎,两位都是五四一辈的学人,止庵在《真正的书话》中,对这两部书话的评值很高,不但称之为真正的书话,不空前(前有周作人)却绝后了,还说是唐郑两位在文学方面最有价值,最有分量的作品。这两部书话,我都在网上找到,先看《晦庵书话》,非常喜欢,也开始有些认同止庵的话:这样的书话,现代人好难写得出来。
文字好是一方面,知识面广更是一个问题,最重要是本身的文化素养。书话是散文的一种,而散文是文化的文体,讲究的是个人的精神和思想,以及从这精神和思想中流露出来的趣味和境界,或豁达,或幽默,或淡淡,或博识。可以说传世的文章,不是在文化方面就是在思想方面见胜,虽然文化和思想并不是泾渭分明,往往融为一体,或相互影响。没有文化底蕴的文字,是不耐咀嚼,没有余味的,可能第一次看是好,再看就不是那回事了;而有文化底蕴,文字里行间却渗透着一股醇香,能历久常新,且越久越香。同样没有思想的文字,往往只流于表面,也许会流行一时,但随着岁月流逝,便渐渐湮没荒芜了。当然,这里所说的思想不一定要像哲学家那样高深,可以简单地说一种胸襟,一种健康的人生观,有高尚的情节和鲜明的爱憎,而且不会随波逐流,朝三暮四。
说现代人写不出这样书话,其实也就是说现代人没有前人的那种文化素养和思想境界。老一辈学人,由其是五四时期的人,他们有深厚的古文基础,又经西方文学的熏陶,而且又处于一个动荡的社会变革时期,鼓荡着是救国,变法,自强的崇高精神,他们喷薄而出的光辉,直到现在还照耀着当代文坛的天空,他们如满天的繁星,让人目不暇接,又高不可攀。反观现代的学人,在商业大潮中,追求的是金钱,是物质,说思想,说崇高哪简直是痴人说梦。在这样的情形下,有几个可以静下心来,自甘淡薄,谈学问,说闲情,讲情致?学问是浅尝即止,只满足于表毛,离前辈那种经过千锤百炼的化境,怕要以光年计算。学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文化素养更不是带个眼睛就可以装得出来,在人,是一举手一投足,自有一种风范,在文,是字里行间,简简单单却渗透着一段神韵。现代学人是才情,聪明有余,而才具学识不足。文字漂亮了,但底气却不足,和前辈比,无疑是啤酒之与醇酒,由其表现在散文,更是高下立见。唐,郑两老,都是饱学之仕,一个对文史了如指掌,见识广博,一个对文学理论深有研究,见识独到,又深娴文章之道,才能信手拈来,洋洋洒洒,又能侃侃而道,媚媚而谈,没一惊人之句,却有无穷韵味。这容易吗?套一句行话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还有一点,也是我最喜欢的,是他们无意为文的态度。作文最忌作态,但最难戒的也是态。为文有态,如人之作态,就算不做作,也不自然。好文章其实就是自然而已,看着能让人舒服罢了。别以为自然容易,就像想生活简单一样,是非常难的。它除了本身要有很深的学养,还要有淡薄的个性,才能达无意为文的心态。有些文化素养很高的人,写得文章也很有文化气息,却坏于一个“态”上,未必是有心装腔作势,但心里还是忘不了在作文,于是不知不觉间,就有点是不够自然。比喻某些大散文就容易有这个毛病,能沉得住气,写好了,是厚重,心一浮躁,就是大而无当了。为什么大家的文章难于模仿,就是因为自然,他们为文是有感而发,我们永远(其实也包括他们自己)不知道他下一篇会怎样写,一切是看当时的心境,看当时的感觉,顺其自然而已----当然看多了,有时还是能找到其思维特点来。
《晦庵书话》就是没有态,非常自然,作者不像是在做文,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要紧的事,就那么随随便便的,有话就说,没话就算,完全放开,非常随意,反而把文章写好了。用书法来说明这点,更为直观,我们都听过许多大书法家故事,就是无意而写,事后想再总是写不出那出,说穿了,就是当初是无意为书(在文,就是无意为文),而后来却是有意为之,当然是不同一个层次了。能无意为文,信手拈来,没有学养才具,精神胸襟,文化底蕴是办不到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所以问题不在文章,在于怎样才能拥有一双妙手。日本把茶称为茶道,把书称为书道,其实就是要人把精神提升到一个很高的境界,进入一种无我,无法的妙景。能无我,无法,也就是处处有我,事事是法了。所以,要有,别在有中寻,须在无中求----这是我向往,和努力的境界。
可惜的是,这几本书都没有,真失望。却见着了近来许多人都在说的《枕草子》,翻了翻,文字极其洗练、隽永、含蓄,美极了。我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来,也不适合自己的风格,要是图书馆里有,我还是会借来看,暂时还不想买。如果想增强语感,尽极文字之婉转优雅,董桥更容易影响我。
古人说不知东方之既白,我是不知黑夜之降临,看看表,六点多了,书城里灯火通明,出门一看,天已全黑了,而且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越加三分的迷朦。暮鸟归巢,我也应该回家了。
2006-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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