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带写点随想。
1、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寻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了四百多年。
这是宿命吗?是,也不是。地坛介入了作者的生命,对已然发生了的事实而言,可以看作是宿命的。对另一个史铁生来说,与这地坛却未必有所关联,地坛将是一处颓败的园子,和人家的菜园子无甚二致。然而,生活是不可以假设的。十五年来,史铁生和古园对望相依,血浓于水。凭了谁,也无法不这样认为:上帝,早做好了安排。史铁生是“认命”的,从他如佛义般的哲思语言中,并不难体会到:万物一相,无由争辩。
2、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了万道金光。
在本文里,作者写下了他在某小说里对古园的述记,如作者言:“荒芜但并不衰败。”人的缺失,导致了荒芜之感,但就生命言,园子别具深意,而这,在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的眼眸里,含蓄地浸染着无可比拟的思想之流。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我们漠视于姹紫嫣红桃红柳绿,而史铁生不然,他摩挲着古园的每一寸肌肤,细察着身边每一个微妙的瞬间。于是,蝉蜕如空屋,露水蓄金光。灵魂,比翅膀飞得更高,更远。
3、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参透园子,读懂上帝,不是每一颗脑袋都能做到这一点的。史铁生纵然非佛,非菩萨,我看至少也算得上是个跳脱六道轮回的缘觉者了。
4、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
园子的味道,就是关于园子的记忆。而这记忆,便是对已故光阴的追念和体悟。人其实活在过去,因每一刻都转瞬即逝成为过去。人可以站在过去张望未来,未必就不可以站在未来回望过去。对写作者,或者说思想者而言,“过去”意味着一切。没有待生成的思想,凡思想了的,都是在“过去”中的寻觅所得。园子的特有味道,是史铁生个体生命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我相信,史铁生之所以常常要到园子里去,是因为他热切地爱着未来的缘故。
5、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是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在《我与地坛》里,母亲是核心部分。不惮抄录下这一段话,是觉得其中的任何一句都没法割舍,这是史铁生失去母亲后的一咏三叹,是对于爱无意惊觉的千呼万唤。噢,母亲。可是,她不在了。可是,母亲真的不在了么?清晨也罢,白昼也罢,柏树旁也罢,颓墙边也罢,虫鸣的午后,鸟归的黄昏,直到落满黑暗浮起月光,才确信母亲是真的“不在”了,而“不在”了的母亲,却化作了无处不在的存在物。母恩慈怀,古来有之,母氏劬劳,寸草春晖。但丁说:“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园子落下母亲的多少焦灼和企盼,史铁生知道。只要园子里的光景尚存于作者的记忆里,哪怕园子成为空无,为母亲故,史铁生的地坛将长存,而作为母亲的母亲,也将永在。
6、和地坛相关的几个人物
A、一对中年夫妇
若干年后,在史铁生眼里,这一对中年夫妇变成了老年情侣。暮色初临时刻,这一对影子就出现在园子里了。十几年来,作者和这对影子居然没搭过话,彼此成了古园里移动的活物,静眼相看。不相交的命运便无须对话。中年夫妇在园子里逆时针地走,“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女人像个孩子,“攀”着丈夫的胳膊。作者也许就停靠在某棵树下,想自己的心事,待得两个影子移来,便不投去不置猜揣的一瞥。在地坛里的诸人物中,我以为这一中年夫妇在作者眼中是最不经意而又最不愿意探究的。
B、唱歌的小伙子
史铁生在东北角抽烟,小伙子在东南角练习唱歌,总在早上。那时期,并不缺乏歌声和理想,但有太多的盲目和崇高。这小伙子,有属于自己的愿望。这个和史铁生年龄像仿佛的练歌者,怀揣了他们所抱有的共同特质:生活于我,有这么多的可能性,我为什么不去努力呢?当然,他们不一样,小伙子在寻求生活之道,而史铁生,在思索存在之谜。
C、中年女工程师
着墨不多的出现在地坛的一个人物,但给人印象深刻,因她素朴优雅,因她“一个人”由北而南去又由南而北回。没有第二者同在的一个女人,总会让人心生一景,在脑子里模糊地勾勒着关乎她的生活的轮廓。为此,史铁生为她配乐,是《致爱丽丝》。当她步出园子的时候,应该给她配上什么音乐?史铁生不愿意说,他可真是聪明而又慈悲。
D、极赋资质的长跑家
这是生活呢,还是命运?是热爱运动呢,还是热爱理想?长跑家真是不幸,无论他获得什么样的名次,橱窗上就是“恰如其分”地没有他的照片光荣榜。当然,事出有因,他在文革中出言不慎坐了几年牢。人生际遇,未必历尽坎坷挫折方得其中三味,支离琐事往深里想去,殊相同质。轮椅上的思想者,什么也没说,却什么也都说了。
E、少年兄妹俩
在不多的几个人物里,作者以独立的章节对兄妹俩进行了记述,不无因由:那位不幸的智障而美丽的小姑娘触及了史铁生对自身的打量,对磨难的生命意义的解读。多可爱的小姑娘呵,她专心地拣拾着小灯笼花,多么尽职的小兄长,佑护着他的惹人爱怜的妹妹。在地坛的再一次相遇,变成了少女的小姑娘遭人欺负,变成了小伙子的兄长再度挺身而出。事情是没有结果的,兄妹俩无言地回家去了,这世界没什么好争辩的。无怪乎作者说:“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世事不堪说。史铁生还说:“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救赎之路,即是灵魂的恒途之旅。
7、我在这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实际上,是史铁生对史铁生说:“你呵。人是带原罪的,你若想到这一点,你就是有福之人了。”史铁生不是教徒,但他有信仰;史铁生不信神,但他有神启。我们都健快地行走而忘了自身的存在,他却执著地思虑着人的存在之谜。所以,虽然我们走在轮椅的前头,却并没有比史铁生走得更远。
8、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史铁生也许不止千万次地问:“生为何?死为何?活着又为何?”有谁说得清呢。你说是地坛等待了史铁生四百多年呢,还是史铁生守候了地坛四百多年?所有的欲望都有不同的姓名,所有不同的姓名都有一个共同的欲望之义。世间万殊之相,竟是同一。由此想来,诸念皆空无,也皆满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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