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问石
外面温度零下三度。
好看的列车员看着我说，一笑。温柔得像我手中的石头。
这块小石头有两个小指头大，呈不规则三角柱形，一头打磨成圆角，一头是三角切割面。赴酒泉的途中，隔着两层玻璃，
看外面广漠的天空，掉光叶子的白杨，手里，就把玩这块小石头。
蜡黄色，看上去很润滑，就像——记得在碑林博物馆的摊位上，我说它很像鸡的油，黄油！摊主非常肯定地接上。
我和他之间的谈话，从这块石头开始了。
现在，石头受手气浸润，已变得温存妩媚，遍体和暖。抚摩着，渐渐浮上一些杂碎的感觉，时光流逝、枯寂无边、铁骨柔情、地老天荒……意绪在这些不相干的词语间流动，渐迷，微痴，竟有些爱不释手了。
喜欢石头，应该从
玉石开始。收藏玉石小玩意，成为过去某段时光的乐趣。手机上拴的那串小石头，很多人都好奇地拿起拨弄，小猪、小佛、小鱼……陆续收藏了蝴蝶、观音、青瓜、玉米、树叶子、貔貅等小挂件，喜欢在无聊时取出，细细察看轻轻抚玩，体会清润，感觉光滑，追寻柔媚，想象石子以及石子外的漫长岁月，总能平息躁动，心静如水。
摊位的主人名叫杨旗，看样子是资深玩石人。他滔滔不绝，说这石子叫芙蓉石，属黄芙蓉一类。还拿出一本书，很多精美绝伦的照片，是福建人陈石写的寿山石，陈旗说，寿山石是治印章的材料，产自福建，有八九个品种，芙蓉石是其中一种。他说得兴致勃勃，我听得走神，总觉得那种口若悬河下面，有什么在晃动。我的心思，不过是手中这块小石头。
他指着我手上的石子说，这有块黑斑。
早看出来了，浮在石子表面一侧，象乌云飘在天空。也许对职业玩石人，这是一个瑕疵，是美中不足，然而我并不以为然。他们的眼，能从石子的表面看到内里，能看到石子雕成后的样子，能计算出它的市场价值，而我，只有第一印象，那就是它的气象，取悦我的那种特质，让我倾心的一闪念。他们都理性，站在一个高度上审视，寒热冷暖，肥瘦丰瘠，一览无遗，我却俯下身来，和石头平视，甚至缠绵，取自己所喜所爱，一叶障目，一石知心。
陈旗灌输了很多观石心得，什么石坑石，水坑石，如何辨别寿山石和青田石，怎么看水纹线……还拿出刻刀，叫我在石子上划线，聆听并感觉石子的质地。我轻轻划了一刀，刀下柔滑，不涩不干。他期待地望着我，我不明白他希望什么，然而，并不喜欢这种技术性动作，犹如置身X光下，里外暴露无遗。为什么要鉴别石子的优劣高下呢？我只相信这种千年一遇的机缘。不早不晚，遇着了，喜欢了，就够了，其他的，于我何干？
据说成就一块石头，要用上万年甚至上亿年时间，地壳运动、火山爆发、板块挤压，历经岩浆、冷却、结晶而成型，山川野气，天地神灵，莫不凝聚其中。想到这，就倒吸一口气，这块石头飞越时空，从远古洇渡到现在，其间经历了多少次沧海桑田，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它，却精致细腻，一尘不染，握在手里宛如凝脂，揉摸中，似有灵气逸出，令人不敢重手攥捏。
其实这几天，也光顾了几家经营石头的店铺。先是回民一条街，老板五十开外，声称“可随便看，不买也可以”，但他并没把玻璃柜的石子拿出来。后到了黄帝陵，山上张瑞石的书画馆。他自我介绍是陕西的书画家，现任中国书画艺术研究会理事，该店经营字画为主，他一再强调其字画很出名，黄帝陵山上的“诚心亭”就是他写的，然而我只看玻璃柜一角的石头。其间朋友发来短信，说不懂别乱买，可请教张祖海老师。在这个“人文始祖”的山上，张老师的电话却奇怪地不在服务区。而那些石头，竟也没一块合眼缘。
然而，就是这块芙蓉石。
和这石子相遇前，还有一段插曲。
碑林博物馆前，一老人蹲在地上写字，寒风里，似乎穿得单薄，却全神贯注，握一管大号毛笔，以水代墨，在青色石板上龙飞凤舞。走近细观其字，笔意酣畅，洒脱有度。不禁起了兴趣，问能否拍摄？老人抬头，憨厚的脸有点笑意，然后说，满江红更好。一口陕西话，说得有些含糊，并期待地望着我。我连忙说，写，慢慢写吧。
老人面带喜色，将手里本来挽着的塑料袋放在一边，这个动作告诉我：刚才他只是三心两意，而现在，他要全心全意了。果然，他运动一下两腿，蹲好，一抬手，在地上挥洒起来，“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我举起相机连拍后，才惊讶地发现，他用的是左手。
渐渐有人上来围观，议论。老人不为所动，气定神闲，又一丝不苟，一撇一捺毫不含糊，将岳飞的词一气呵成，最后，还写下“丙戊年冬月”。他转过身微笑着，似乎等待评价。一个普通老人，竟有这样的行笔和气度，我暗自称奇，所谓“大隐隐于市”，禁不住给远方的朋友发短信，说他，说他的字纤浓得法，刚柔并济。友大笑而回：你们有缘。
缘不是个奥妙的东西，它可能永远都在，就象这块芙蓉石，在我发现它之前，它就在那里。令人快慰的是，不是你也不是他，偏偏是我，从此喜欢了它。就象这个老人，最后他告诉我，他叫霍铭成，家住西安**庄。
车厢很温暖，芙蓉石在手里变得更温润可爱。此趟列车，要把我带到佛祖曾经修炼的地方。仅仅十天前，我还没想过会来这里，而现在，还有半天时间，我就能亲身感受它的神圣。
我想，这就是佛家说的因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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