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梦蒙住了
将来/文
这些日子以来,我天天夜里做梦。时而在和人打架,时而成了士兵或将军,手执武器,风光或疯狂的不知所以,在鼎沸的人语欢呼声中,纵马驰骋或者见人就杀,但每个被杀的人,不会流血不会死,好像他们是仙是魔,永远杀不死。当然,刹那间的情景转换,比如正在与人打杀的我,打着打着,就光着身子在水里游泳了,或成了一条会说话,有思维,懂得趋利避害的鱼了。真有意思,说不准,就在这一愣儿,我还会飞。莫名其妙的,我就像电影的超人一样飞起来了。在飞的时候,我很快就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方向和速度。横着飞,竖着飞,倒着飞,平行飞,花样很多。然而在倒着飞或像一只老鹰向下俯冲的时候,却最让我害怕。因为这种时候所感觉到的速度,是失控的,我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我只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任由外界摆布。只是与没有生命的物体不同的,我还会挣扎。拼命的歇斯底里地挣扎。这很吃力。比笔直向上飞,还要耗力。于是等我有知觉的时候,常常筋疲力尽。
我所说的有知觉,就是我半清醒了或者已经清醒了。因为做这些梦的同时,我无一例外是有了知觉,却不能动。好像手脚和嘴舌都不长在我身上了,不管我在脑子里怎样用力地指挥它们,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不光这样,我会看见许多形若我意识里的东西,比如面目狰狞的鬼怪,吐着长信子的蛇,会说话的动物,跑的比人还快的树木,就是我居住的房子,也在以我追赶不上的速度移动。它们的前面好像一马平川,畅通无阻。而我的前面,却尽是高山、河流。所以我不可能追赶上它们。或者是,它们在我的前面跑着跑着,竟成了一个我望其项背熟悉的人。于是我情急之下,会喊他们。呜呜呜。我的喊声只不过如一阵刚刚从自己耳边刮过风,只有我自己能听见。抑或说,只有我自己的心脏和神经能听见。因为此刻的它们,一个跳动的那么激烈,一个绷得那么紧,仿佛再加点压,就会爆裂。
我不能让自己爆裂。换句话说,我要让自己轻松。尤其是在这个时刻,我的脑子里清晰地知道,我只是让梦揪住了,如果我一气馁,就可能马上被梦打败。而在我老家的传说中,梦这个时候会蒙人的,像一块湿漉漉的枕巾,如果这个时候人的意志软弱了,就会被梦蒙住永远回不来了。
那么一个人既然永远留在了梦里,他就是死了;或者说,他活着也等于死了。由于接受了这种思想的灌溉,于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即我开始做梦且自己已经知道在做梦了的时候,便有了强大的心理准备,不能让梦蒙住,永远也不――不管梦里的景色多么美丽,让人流连忘返,在欣赏或者欢乐其中时,也要牢牢地记住:这只是梦。
斯须改变是梦的天性。于是再美丽的情景在梦里开放时,也不过隔夜的昙花,清晨的露珠,瞬间过后,便会没有。亦一样,出现在梦里的恶劣事物,只须你有胆量正视它的存在,也会在你醒来之后马上消失。
于是,怕就怕在,你只喜欢美丽的梦而害怕恶劣的梦。然而人生,与其说像行路,不如说像做梦。有美丽的梦,也有恶劣的梦,但只要你能在梦中头脑清晰地坚持住,就不会被梦蒙住了。
由此,我想到我家乡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按照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来算,我还叫舅舅的人。他姓刘,名伸。大家觉得叫他刘生顺口,便一直叫他刘生,谐音为刘孙,或牛孙。总之,乡村的很多趣事、玩笑都和谐音有关。在这里,由于他是我的舅舅,我们还是依照大家的习惯叫他刘生。
刘生三十三岁了,还没有娶媳妇。不是他不想娶,也不是他的人材长得不好,而是他爱做梦。我家乡人称刘生的梦为白日梦。刘生是我家乡解放前最富的地主的后人。也可以说成我的外祖姥爷家解放前很有钱。但是时势亦移,解放后,刘生家的什么东西被革命者瓜分给穷人了,作为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刘家人,也紧接着被一个连一个的政治运动整。刘家成了我家乡最穷的了。直到邓小平上台后拨乱反正,刘家惟一活着的嫡亲子孙刘生,才有了住处,归还他刘家原来的老房屋。
这时候的刘生,刚才二十出头,风华正茂,光复祖宗产业的野心大得很。他不屑于田间劳作,而整天东游西逛地寻找发财机会。于是有阅历丰富的好心乡人劝告他:“刘生,你祖宗的家产是一粒米一袋粮地积攒下来的。”刘生却非但不领情,还很生气地说:“你不要敷我,那几亩田间,一年才能出多少钱。”刘生还逢人就说他老刘家过去是金银成山、粮满仓,他现在也要很快就这样。
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样的话反复说,这样的梦重复做,某一日,刘生也把自己在梦中所过的日子当了真。于是在他看上邻村姑娘小兰那天,径直跑上去说:“小兰,你嫁给我,我让你做正房。凭我的家产,一辈子让你穿金戴银,吃喝不愁。”小兰蓦地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才骂他:“你是在做白日梦,还是见着鬼了?!”
遭到拒绝后的刘生,好像受了刺激,那天夜里当真梦见鬼了。还是鬼王。他问鬼王:“你是不是把我的家产判错了?”鬼王说:“没有。”刘生说:“那我的家产一定被人偷了。”于是他问鬼王,怎么样才能要回他老刘家的家产。鬼王说:“你给我当无常,看不惯谁你就去抓谁,然后没收他的家产。”
刘生当真做起了无常,且爱上喝酒,并把这番话在一次酒醉后告诉人,别人说他在说鬼话。刘生说你要是不信,明天我就去抓谁。第二天,刘生说的那个身强力壮的人,当真从山崖上摔死了。这一来,乡里人相信了刘生,但也认为他的存在是个祸害,便想想方设法除掉他,不然他那天看谁的眼光不正常,那人就会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其实无常刘生,后来也再没有抓过谁,但是大家还是没有放过他。乡人听说无常睡觉的时候,是不能被人挪动地方的,不然,无常出窍了的灵魂,就回不来了。于是乡人在刘生一次喝醉后,睡得很熟的时候,把他从床上挪到了地下。那是严冬三九天,俗言冻死老狗的时间。于是刘生第二天再也没有醒来了。
我家乡人流传这个故事时说,他是被梦蒙住了。因为那几个人进屋把他从床上挪到地上时,他正在做梦,嘴里叽哩呱啦的,不知道在说些么。或许正在抓人吧。或许是在与自己已经出窍的灵魂对话吧。但是刘生是被梦蒙住了,死的,却是我家乡人所确信的事实。
因此,我每次离家出走前,母亲总会对我说,做梦时一定不要怕,不管是好是坏,总会过去的,在你醒来之后,也不要记住它。忘掉,比一切都好。
我现在渐渐明白母亲的意思。这几年里,在做了各式各样的梦后,尽管很多时候只有知觉而不能动弹,但我逐渐清晰的脑子里,却一再告诫自己:这只是梦。今天过了就不再有今天,而明天永远未知。所以,正在人生路上跋涉的我,没有理由被梦蒙住了。
将来:200年12月20日上午草就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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