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飞过一个东西,跟踪看去,认出是一只小小的飞蛾。
初识蛾子,是在长白山中一个小小的矿山上。夏夜里,屋中闷热,父亲常背着小小的我出去乘凉,慢慢走过一些亮着灯的窗口,走下山坡,在大山缝隙间唯一的一条公路上散步。在那总说要进入共产主义的时候,农村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矿山多少有些不一样,沿公路往前走,走上一段,会看到一盏路灯。那时候的路灯很简单,一根木头的电杆,伸出一根不算太长的钢筋,悬一个铁盘子样的灯罩,灯罩下面,是一只赤裸的白炽灯泡,一群飞虫围着灯泡活跃着,小而黑的是小咬,大而白的就是蛾子,它们像一些民族在过节,又像一些学者在对什么东西进行着热烈的研究和讨论。
记忆中许多自然常识,都带着夏夜的凉爽,带着草叶的轻摇和树影的婆挲,带着河水的清凉和天上的星光。那都是趴在父亲的背上听来的,知道了声音和光也都要走,声音比光走得慢,知道了青蛙比人自由,水里陆上都能玩耍,知道了牛郎和织女其实离得很远,知道了月亮的光是从哪来的,看到路灯下飞舞的昆虫,父亲又给我讲昆虫的趋光性。
早年矿山上,不知为什么,没见过谁家有过纱窗,小小的我也没有纱窗的概念。想上一想,也许是怕被说成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也许是拮据清贫的生活不能再有额外的开支吧。父亲用他知道的自然知识保护他的孩子少受折磨,夏日晚上,天黑以后,总要关上灯,放屋中的蚊虫飞向窗外的天光。放是放不净的,关上窗子,打开灯,在灯下放一盆水。我和兄弟们感到这是个有意思的事,总是围在盆边,看一只只蚊虫掉到水盆里。
第一次从书中知道蛾子,却不记得是在什么季节了。小时候,总是挨着父亲睡,待懂点事了,父亲用读小说的方式为我启蒙,一边读,一边为我讲解。记忆中,父亲给我读的第一本书,不是童话,不是斗地主抓特务搞阶级斗争的革命故事,是《西游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就是从那时知道的。古代小说中总要穿插些诗词,知道小小的我对这些不会感兴趣,每到这样地方,父亲都跳过去,有时候还说一句,这些东西也有有意思的,等你长大了,认了字,自己看一看。但是,有一个诗句,好像让父亲很感兴趣,一再念给我听,并一再解释,要让我听得明白,那诗句就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那时候虽然小,心里朦朦胧胧也有点想法,感觉唐僧也实在太有点那什么,要是像他这样,还怎么走路,一个小小的虫子,踩就踩了吧,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人之初,性本善,这话有些可疑,小小的我,还没有学坏,却已经有点不善了。
1985年,写过一首小诗,题目叫《等车》:
晨雾画灰调子的天
红砖画暖调子的小车站
中庸是绿色的杨树
在雾里,在车站旁边
栅栏旁,一汪积水
捉住了一只白色的蛾儿
蛾儿的翅膀不时地挣扎着
在这静静的列车始发站
我在一篇文字里提到过这首小诗,曾作过一点说明。诗中的情形,是我十岁左右的时候亲见的。一年,父亲背我去省城看病,那是一个凌晨,父亲背着我在山中一个小火车站上等车,就在那晨雾朦胧的小火车站上,在一汪积水旁边,我和父亲看见了一只小小的洁白的蛾子,它落在清冷的水洼里,不时挣扎着。看着水洼里的蛾子,父亲默默,我也默默。
时光荏苒,当年的许多事都如那天的晨雾随风散去,可那汪积水却一滴不少,那只蛾儿仍洁白地漂在我记忆的水面上,不时地抽搐。回想起来,仍然记得,小小的我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心里有些发虚,趴在父亲的背上,不由自己贴得更紧了。父亲也许感到了什么,慢慢地从水洼边离开,背我走向别处去了。
多少年过去了,人越活越寂寞,独自一个人的时候,经常看到,小小的我还在,父亲还在,在那小小的矿山上,还背着我,给我讲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转自:
http://www.manyro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