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新
那个瞬间的抵达是惊异的。
走在医院三楼中间的过道上,光线昏暗。母亲缓缓的脚步声。一个胖胖的女清洁工擦着走道东端的不大的玻璃窗。她显得过于拙重,将大部分穿过玻璃的光线挡在身上,地板上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几乎与地板的灰色融为一体。影子在缓缓地动。不一会,她擦好了玻璃窗,提着一只笨重的塑料桶从我面前经过,暗红色的桶,脏水在里面蜷缩成一圈圈羞于见人的波纹,像是躲着我的眼睛。其实,擦过的玻璃窗并不干净,更像一张老人的脸,苍桑,浊迹,阴郁,似乎医院里长期笼罩的阴郁从每一个进入医院的人身上散发出来,或轻或重地留在了那面朝东的玻璃窗上。一个昏暗的亮口。
另一个诊室的门口,一个肝炎病人的脸色蜡黄,目光迟滞,他坐过的木椅上空荡无人,几根旧红漆的椅条上有些疏落的空隙。许多人站在诊室的门外,不耐烦地走动着。椅子依然空着,没有人愿意坐在那个肝炎病人坐过的地方,包括他呼吸过的空气,眼睛看过的东西。时间比天更加阴沉。等待是一根长绳,一头是慢板的医生,一头是煎熬在体内的疾病。终有一位老人忍耐不住坐了下来,然后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而小男孩很快就被他的母亲叫开了。他不情愿地向他的母亲走去,还不时地回头看看那把椅子。“什么也没有。”小男孩看过几遍后,对他的母亲说。他不知道母亲的担心:肝炎的病毒随时都可以钻到他的体内。他的母亲也站累了,就靠在诊室门外有些污斑的白墙上。对她来说,肉眼看不见任何病毒的墙远比那张坐过肝炎病人的椅子要干净得多。后来又有几位新来等候就诊的人。他们毫不犹豫地坐在空荡的椅子上。其中的一位说,真是怪事,空荡的椅子不坐却靠在墙上。没有人与他搭话,依旧在等待一个属于他们的顺序。
母亲在牙科的诊室里,正准备做一个小手术。前一段日子,她突然感到上齿颚的根部有点痛,继而是脸部有点发麻,吃过药没有什么效果。医生的初步诊断是一个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还无法判断。我一听,心里一惊。这几年来,母亲先是脚部骨折,哮喘,腰椎间盘突出,继而是身体上一些无法言明的酸痛,加上各种小病,真人让人措手不及。每一天她最重要的事似乎是与身体里有名无名的病痛撕扯。有时,她撕扯过了病痛,就轻松些。可大多时候,病痛撕扯得她不得半点安宁,便从她身体的某处泄出。半夜里,她压抑的呻吟,低低地从门缝里传过来,那时我心里就是一阵紧。家里有一架用了几十年的旧纺车,它的手把已落、轮轴已松、绕在轮上的绳已断,连发出的声音都已成了灰色,而母亲比它更难以运转,每一个部件似乎都无法修整、归位,错位一天天加重。上楼时,她平常身体里的那根柔韧的线条不见了,代之的是一根生硬粗糙的直线,有时明显扭作几段。各种疾病渐渐覆盖了母亲的身体,像一床连在一起的被子,母亲露在外面的部分越来越少。我知道,母亲老了,她体内的老比她体外的老更老,更让人担心和忧郁。
一个日益明显的暗疾,把母亲做送上了手术台,虽然是个小手术。医生让我在手术单上签字。我不想祥细看那些条款,一条比一条更让人担惊受怕:休克、组织坏死或身体瘫痪。我不知道医生该在这个手术中负什么责任,一切不良的后果似乎都将交给患者和家属。医生解释说,这些后果的可能性极少,几乎不存在。几乎不存在的事还是让患者和家属担上。这是一个相互抵防的时代,任何人都会对他人和自己作出假设。我没有多问,就在单上签了名。其实我很清楚,平时一文不值的名字不管写在哪都不重要,甚至前些年我和同事的名字一同出现在校外不远的电线杆上,还被狠狠地打了个叉。作为老师,勾和叉的意义非常明确,它们是最简洁的判断工具。在勾上还可以加上一两个小斜杠,勾所表达的正确就有了大小不同的折扣。而叉是绝对的,义无反顾的,彻底的否定或其它更深的意义。此时我虽平静地签了名,但我知道这三个字的分量远不是我的身体和生活所能承受的,一旦出现了意外,妻子和家人都得在这三个字的签名中承受长期的煎熬和压力。
医生关上了手术室的门。轻,是我那时唯一想到的一个词,没有其它的词可以代替。轻,医生的目光在关门的一瞬间是轻的。关门声是轻的。门合上的缝是轻的。玻璃门很干净,铝合金的门框发出的淡淡的光是轻的。但它们并不是没有重量,是那种有重量的轻。我想到了街道上那些刺目的铝合金门窗上的光是装饰性的,是没有分量的重的反光。由于这个词,我突然觉得医生是完全可以依赖的,一个手术前有轻的目光的医生是一种信心和暗示。
我站在走道东端的玻璃窗前,与手术室只有几米之遥。我曾经在这站过几次,每次都像镜头一样匆匆略过,小县城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高的低的,亮的暗的。这一次我有足够的时间。等待是漫长的,我可以在玻璃窗前细细地看一个我生活了多年的城市。而那一刻我惊呆了,像被一枚习以为常的钝形弹头击中了心脏,血暗暗地流着,愣在那不知所措。窗外正对的是一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红砖砌成的旧楼:它的六个木窗依然从北向南排着,浅绿的颜色像是被什么非透明的东西覆盖,全部呈现出灰暗的色泽;有两个窗子的木格掉了,一个还耷拉着斜斜的身子,垂直的线条被折出了角度;窗子上的玻璃更像被时光的子弹击中,烂成了多种形状:三角的,长条的,弧形的,甚至是完全没有形状的。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寒风劲吹的晚上,一片玻璃掉地时清冽的响声。啪的一声,然后哗地散开。碎片,彻底的碎片。没有窗格的窗子是一个非常大的口——缺口,或者说一个伤口,那种痛感已经麻木的伤口。窗子不再是窗子,它可以透出的空气或者眼睛都已不存在:被硬纸板挡住或被旧砖垒住,所有想穿越的光线被挡在那堵红砖的旧墙上,它表达出了拒绝——人的目光或者时间。墙上出现了各种白斑,红砖的颜色裉成了暗色。楼顶沿的水泥墙皮掉了几处,像是被裸露,又像是躲藏,可它能躲在哪去?更大的一块似乎要掉下来。窗子下面是几根灰溜溜的电线,松弛不匀,上面落着几件旧衣。而构成这幢旧楼的背景的,是几面高扬在空中的彩旗——另一座新修的、被视觉重叠在旧楼另一面的大楼。与这幢旧楼向西成垂直状的,是两排比旧楼矮的房子。房上的青瓦像黑暗中合上嘴的鱼鳞,黯然,哑默,在阴暗的天气中失去了任何述说的欲望,偶有一两只旧鞋弃于其上。比这两排房子更矮的是两排房子和楼房围成的院子,被搭上了各种各样的棚布,苍旧的颜色杂乱地拼在一起,下面的滩铺上摆满了鞋。我曾在夏天的一个下午去过那里,皮革和塑料的气息交合在一起,弥漫着一种刺鼻的味道,充溢在每个角落——童鞋给人的感觉是那种模仿的、缺乏鲜活的幼稚,老年鞋则是那种全然的沉闷。这个由三面墙围成的院子,是政府给下岗职工再就业而划出的免租的滩铺,质量拙劣的鞋的候车室。底层,是低的,是底——一个漏水容器的底?
在愣愣地看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看到了三层黯淡的时光。楼房墙上的暗红色的旧光,两排房子上青瓦的不语的面孔,滩铺顶上的杂乱的棚布的斑驳。时光的衰败显然已被一次次确认,可悲的却是一道难题:谁可以将衰败一网打捞?目光沿着从旧楼房墙上的光线缓缓地走下,落在地潍上的是几乎不动的停滞:一个个滩主的脸上带着愠色,鞋不没有卖出几双,明天会有谁光顾?
其实,在我看到的一瞬间,那种斑驳,杂乱,破落比一种伤感更击痛我的内心:我没有想到一个发展了几十年的县城,竟然呈现了这样一副衰败而无法更改的面孔。拉克泰尔说:城市有的是一张脸,乡村有的是一个灵魂。而我面前的这张背面的脸却是那样的凋蔽,像它残破的窗子上的玻璃片一样,狠狠地划向我的心脏。我知道我心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一种带着斑纹的时间的条痕。那是一种钝痛,沿着我的身体一直向下,它将我的记忆推向了更远的时光。那时它混杂在众多类似的建筑中,依稀还有一些骄傲的姿色。我呆呆地站着,手持一张被时光忽漏过的旧票,仿佛小县城几十年的小股风雨,依然如旧地吹过它众多似曾熟悉的背面。而这座楼的正面——原来的百货大楼,而今的汇丰超市,门面装饰一新,干净,明亮,现代,彩旗从开业的那一天起就一起飘荡着,时遇节日还有无数的汽球从楼顶飘下来,天空五彩缤纷。那时,绝对没有人想到它的背面是如此的荒疏。与汇丰超市相连和相隔的,是另一些大型超市——左侧是爱尔贝多服装超市,右为商业大厦,对面是手机商城。这些商场像镶嵌在城市正面、闪烁着光亮和现代意味的珠宝,我曾为外来的朋友印证过它光彩的版本。夜晚来临时,各个商家的门牌上更上霓虹灯闪烁,将商品的光亮和现代的意味更深地向夜晚延伸。拓展,是这个时代常常浮现出来的一个词,空间和时间的拓展,极度的耗占。夜在城市里是不想过早地熄灭自己的。看到城市的背面时,我才意识到那些镶嵌在城市正面的闪烁的珠宝仅是一些渗水的假冒货,就像一个打妆时尚的女郎在转身的一瞬间露出了皮肤上的污垢。披在小县城身上的是一件酷似时尚的风衣,但它不时被风揭开的,是一处处满目疮痍的旧斑。
小县城不可能像大城市一样,有着一面封闭良好的遮眼板,从它的一些小巷拐进去,或找到一个适当的观察点,它的背面,或者那些被人忽略、与它的正面大相径庭的地方,就会一五一十地暴露出来,在它装饰性极强的身体上注入了一些真实可信的成分,而这些成分更能验证一个县城底部的脉动。
护士出来叫我了。我轻轻地走进去,看到医生米黄色的胶皮手套上沾满了血。手术器械上沾满了血。稠红。血的颜色。而母亲的脸色苍白,像一根冬天冒着青烟的蜡烛。那一刻我有一种幻想,蜡烛灯芯上冒出的青烟正是母鼻腔里一缕一缕的气息。一根浅黄色的塑料管不住地往母亲的口腔里注着清水,混浊的淡红色的液体从母亲的口腔里吸出来,在淡黄色的管子里走动,还带着几个清晰的汽泡。那是藏在母亲身体里多年的气息,现在被肆意地放出来,沿着另一个方向溃散。母亲的眼睛闭着,嘴张着,血不住地渗出来。我看到了一个鲜血染红的口腔。一颗牙拔掉了,那儿留下了一颗牙消失后的空洞。在空洞的后面,我知道是那个我无法想象的肿瘤的位置,它曾在那占据了几个月,或许更长的时间。一个血乎乎的小洞描述了它的大小。我感到一些潮湿的红色的眩晕,不断地从手术室里涌出来,渐渐填满了手术室的每一寸空间,并且向我身体的深处涌去。我挡不住它们——它们,这个复数的称谓,这个在平时是极为错误的指代,此时却无比地正确,它们的确是复数,一股一股的,像人体的血管。“等伤口痊愈了,按上一个假牙,不锈钢的比较好,牙龈不易发炎。”医生一本正经地说着。那时,我又想到了汇丰超市大楼的背面,那种杂乱,驳落,沉闷,一两件在松弛的电线上飘荡的旧衣…,一张老人的脸,嘴,掉下的牙,还有合不上的口腔,带血的纱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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