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张承志】理想的神话
当年,张承志以小说《北方的河》将理想主义发挥到极致在文坛上引起了广泛的反响。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张承志又推出了长篇力作《心灵史》,继续讴歌他的理想主义,所不同的是《心灵史》里还掺杂了一种宗教式的反抗。在《心灵史》之后,张承志采用了随笔的方式以赤手搏虎般的孤绝面对世俗的当代,我所看到的依旧是走在“荒芜英雄路”上的理想主义跋涉者,越来越孤单的身影也照映出张承志的不合时宜。
张承志的存在已经成为上个世纪末的一种重要现象。当他发出这样的宣言时:“当你们感到愤怒的时候,当你们感到世俗日下没有正义的时候,当你们听不见回音找不到理解的时候,当你们仍想活得干净而觉得艰难的时候——请记住,世上还有我的文学。”我毫不惊讶,这才是张承志,虽万千人,吾往矣。在张承志最早于1978年创作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就已显示出文学、理想和主体的关系。在1984年出版的《老桥》中,他指出:“我非但不后悔,而且将永远恪守我第一次拿起笔时就信奉的‘为人民’的权利,这根本不是一种空洞的概念或说教。”而在散文《以笔为旗》里他再度宣称:“此刻我敢宣布,敢应战和更坚决地挑战,敢竖立起我的得心应手的笔,让它变作中国文学的旗。”
由此,张承志从内蒙古的东乌珠穆沁草原到新疆文化枢纽再到伊斯兰黄土高原,一步一步地走上越来越孤独的理想主义道路。并以理想主义来抨击当代文人的堕落与媚俗。在言辞激烈的话语里洋溢着理想主义者真理在握的自信与豪情,这种强大的主体信心来源于作者内心深处的启蒙意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承志的存在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坐标或参照系,让我们无法回避他的意义与价值。无论是他的血性或偏激,成为文字后总有让我们深思的地方,因为这个世界依然存在着不义与丑恶。
张承志似乎对他的理想主义的负面作用未曾顾及。理想本来是美好的,它是一种爱,对人,对生命的爱。这种理想有理由为人们所信奉,然而当一种为理想而献身的行为被作为生命的最高意义而被提倡时,人,生命往往成为一种手段而存在。在这样的一种追求理想的过程中,每一个人,每一个个体自身却没有价值和意义。当牺牲者被作为榜样提倡时,无疑是在昭示更多的追随者。“经死亡之路踏入黄金牧地。”(《金牧场》)这样,理想渐渐成为须不断用生命填入的无底黑洞,死亡成为理想的必经之路。
正如已故的思想家顾准说过:“革命家本身最初都是民主主义者。可是,如果革命家树立了一个终极目的,那么,他就不惜为了达到这个终极目的而牺牲民主,实行专政。”而在离我们并不十分遥远的历史中,不是发生过这种情况么?理想并不总是美好的,完美世界并不存在。人向往于完美是正常的,追求完美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当具体实施这种追求完美的计划时,恐怖与暴力便成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完美是不能允许存在杂质的,而恐怖与暴力才能清除掉一切杂质。
张承志在《清洁的精神》一书里礼赞刺客:“是清洁的暴力,是不义的世界和伦理的讨伐者。是——无助的人绝望的战斗。”因而这是美得迷人的理想精神,然而这种精神并没有带来理想的大同世界,而是带来血腥,带来暴力,带来一片坟地。鲁迅先生深谙此中的因果,故其小说书写复仇者时,复仇者的最终是一座坟地。仇恨是一柄双刃剑,伤人的同时也重创自身。清洁的精神如何变为对异己者的清洗?此中因缘,值得我们好好思考。
于是我开始对张承志极力讴歌的理想主义抱以一种怀疑的态度与警惕。二十世纪中国的理想主义与灾难的紧密关系不能不使我们心惊,不能不使我们不敢再轻易地相信任何一种理想。因为我们无法保证新的理想追求与信仰只会获得爱与幸福而不可能重新遭遇灾难。对理想主义的反思是必要的,只有在反思的前提下才能真正把握好理想主义,才有可能避免灾难、恐怖与暴力。革命是残酷的与冷血的,它要求牺牲与放弃,它可能达到一定的目标,但必将失去许多美好的事物或情感。
张承志的小说及一切文字为世纪末的中国树立了一面旗帜,理想的神话在张承志的文字世界里重新诞生。我们可以歌颂理想的美丽,但我们也必须反思与警惕理想所带来的死亡与灾难。尘世中的我们都知道:理想是美丽的,但也知道理想是未来的,所谓理想是以想象中的未来完美作为承诺,提前支付给我们虚幻的信心。而我们生活在现实的大地上,仅有信心与理想是无法生存的。无论现在多么的艰难与平凡,人必须也只能在现实中走向未来,而不是在理想中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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