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
文/陈没落
江南的老宅子,一群花里花俏的女鬼,松松懈懈搭拉双了拖鞋,似乎很遥远,一阵吃吃的笑声,门帘忽地掀开,却了无人影。你见不到任何一个影子,风呼呼地有点凛冽,一会急,一会缓,少时,笑声沉沦下去,竟然藏着罂粟花的香――她们开始唱狼爱上羊并不荒唐他们说有爱就有方向。
有一些时候,尤其每年九、十月份,听得清晰第四节第五节脊柱之间的笑,笑得有些诡异,弱弱的,渐渐提高了音,有“咔嚓咔嚓”的锯子声,以为长高长挺拔了,被拦腰一截,像东阳卢宅葱葱茏茏的团墙,突然就声名在外。后来想想,纯碎是条阴滋的岔路。那“咔嚓”声,比秋天的打雷还唬人――等等,卢宅可是姜太公后裔的地盘,姜太公钓鱼,一钓,先钓出一节节稚间盘一串串女鬼一个个粉面女鬼一段段媚惑故情再钓出个官面堂堂的肃雍堂。我不太相信这种传说。卢宅石牌坊路上走走,第四、五节脊柱只剩下吃吃的笑,还轻描淡写,覆盖了老宅门口三座牌坊――其中一座还是皇上赏赐的旌表贞节石坊。传说,不如说是个漂亮的谬论。一个画画的家伙摇着团扇,鬼魅般,用麦克笔当成女生化妆的眉笔,花枝招展一气后,胡乱在牛皮纸画了女人的小面庞小乳房小屁股什么,贴上临街的玻璃橱窗,画画的家伙大言不惭地说:线条紧了一些,红襟裳遮不住小巧的脸庞小巧的乳房小巧的屁股,反而死命挤出来。挤得紧了,朱砂色快涨破画卷。现在,整个的场景有点吃紧,卢宅门前贞节牌坊群大大方方就杀将过来,她们躲在黑漆漆的厢房,结结巴巴开唱:秀才,有本事弄筒火炮扛肩头――狼爱上羊爱的风光,爱的疯狂,这匹狼他受了重伤但他侥幸逃脱了救它的是一只羊从此它们约定三生苦诉衷肠。
女人只是闺房里嘶牙裂声叫叫了事:翰林大学士,还让人活不活。钓钓鱼、捣鼓捣鼓马拉松,养几头狼呀羊呀诉说衷肠――还说亲爱的羊谢谢你为我疗伤。谢什么呀,又不会把锥间盘重新复位。谁信!
贞节牌坊底,我偷偷瞄了下画画的家伙,“他居然还假装牵了牵嘴角,”如移动火炮的瞄准仪,三座石坊,挺拔得如三位清瘦的年轻文士,一袭青衫袖风。哈,可惜腰部力量虚脱了,不然可以击中、勃起。还可以大笑。一堆石牌坊群,三五个冷汀汀站笔架山阴影下的甬道,这就是靶子!(绝对是!)画画的家伙扛着苯重的油画架,黑糊糊的炮口向上,我担心突然就轰出一串钓鱼丝线,飞挂几条黄丝带,你不用瞄准,只轻轻一拉,就上勾了。真够邪乎的――比如藏深闺香房的女子,一哄、一揉、一瞄、一吻、一勾,明明占尽便宜,偏偏夭折成倩女幽魂。鬼魅的了得。迫近凌晨,正是跑步的好时段,毛重一百六十斤,全依赖踮起脚尖支撑了步伐。那么小的地方,一不小心,容易把腰间盘压迫得尖锐,痛楚。和冗出的繁枝树丫不同,我的第四节和第五节脊柱巳经生成骨刺,不是葱葱茏茏的团墙,仅仅挪动几毫米,开起一朵朵狼狈不堪的磨菇型的花。
蔓陀花,罂粟花,玫瑰花,风信花,夹竹桃花?
已经很诡计了。
通常都望不到边。站在肃雍堂空荡荡的天井,容易被缠绕不绝的团墙镇住——东阳卢宅的空间序列与紫禁城如出一辙,前后九进,轴线纵深300多米,像织了一张很大的网——日积月累的万枯青丝,化成一盆盆怨言妒火,让你到底绕不开它。北宋天禧年,翰林学士卢琏提举江南学校后,突发奇想,跑到笔架山手舞足蹈唱了一段李慧娘:“俺步摇得环佩叮当,耳边厢惊回他一枕黄粱……”他把“摇”咬到最高处,笔架山一下子大雨倾盆,脊柱间倏地劈开一串闪电,水袖一甩,沿着笔架山脉,扶摇直上。后来他们说那是“戏说”,一“戏说”,也成就了卢氏历经元、明、清、民国八百年不衰的大戏。戏都唱到这份上,明明是万历年才编的脚本,却荒唐的拉到三百多年前的天禧年胡搞一通,估计大学士当年也偷偷服用了伟哥或者冬虫夏草。这唱得哪门子戏?活见鬼了。那画画的家伙可只想沾上些仙气,戴上一串串蔓陀花,在戏台没心没肺吼上几嗓子﹕啊――啊――啊――,那声音,一听就少了邪片的瘾头。还缺些鬼气。被焉了,挂了,淡忘了,干枯了。
是啊,你以为自己像卢大官人,也不是吃官饭的。冬虫夏草只好喂喂猪!
他们都这样在说,仿佛松懈似一张弓,肃雍堂的位置就咔嚓在卢宅第四、五节脊柱,五米高的屋檐突兀围墙之外,稀稀拉拉的人流,成了戏前戏后一个个小的道具――充满肉感的道具,在南方的深宅、天井、回廊、铜镜、床帏间神出鬼没的身体,时不时传出气喘吁吁和吃吃的笑。这些地方才应该有鬼,300多米的地基,哪有不出现鬼魅的事。而且是妖艳媚惑、让人欲死不能的女鬼。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鬼灵灵。你试一下,一个人困在荒无人烟的老宅,那些女鬼水灵灵光着身子,磨磨蹭蹭就贴上来,还悄无声息,把你和硬木制作的床架隔断,隔断后面帐幔遮掩的床榻,把一段气喘吁吁换成了尖利的呻吟,一会急,一会缓,搅得你似小鬼般背上几百斤重的石头,从肚脐眼处,抽出筋,再一丝丝脸无表情的撕开。我打了个寒颤,终于挖空心思想出这个夏天的一个梦,“我梦见了在演一出戏,”李慧娘和一个怪里怪气的男人在偏厢房私定终生,画画的家伙举着手电筒,手握青龙偻月刀,披三品带刀御前侍卫服饰,从窗格外头打出一串串鬼魅透的光,隔着帐幔虎视旦旦盯着慧娘。不就是个女鬼吗,将来抱了回家。可是,可是我只是睡了小一会。
“我只是睡了小一会。”这时,戏幕开始慢慢升上去,一群妖冶的女人赤条条站戏台中央,肚脐眼挂一块晶莹的菲翠,顶上的追光灯打出诡异的串圈,冷月当空,鬼气掩映。男主人公扮一俊秀书生,抱琴拂柳,石桥上一亮相,眉笼间全扮相着如何顾盼勾人了。呸,呸,呸,大学士也患了“咔嚓”的症状,那晚该放肃雍堂空荡荡的天井的戏台演戏,我看清楚,女人露了一半的奶子,被追光灯照着,慢慢澎涨成一团笼大无比的桃红的水母。奶头上还多了块暗红色胎记,刻了几个字母,匆爱我,不然杀死你。
这样写有点怪怪的。我站台下,一抬头,鼻尖抵上半空松软的水母,粘粘乎乎,发出了“咣挡”“咣挡”,稍带了温热和凌晨起床的尿骚味。然后我就醒了。
画画的家伙推了我一把,问,梦里有一条船吧?
我想了想说,没有。一条搁河里的船搁不下飘舞的水母。
那么一定会有水。一满地的水洼,还有蔓陀花,罂粟花,夹竹桃或月季。他的脸弯成一耸正盛开的罂粟花。金灿灿的。
让我再想想,画画的家伙担心活不过明年,所以无法避开那些金色。我无所谓,那些女鬼躲在深宅的偏厢房,把嘴吹成一朵朵盛开的花瓣,湿湿的,两只圆滚圆滚的玉石坠头,一晃一晃挂奶子前,花瓣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吹出硬捧捧的口哨声,嘘――嘘――嘘――――,柔软一些,第四、五节之间一点点让嘘声叫出了头。很快,女人的口哨弱下来,长久的口水吵哑了声带,只好沉到花丛。再一晃,画画的家伙的阴影遮上来,他的脚底汪了一滩水,摇里晃当,听得清气喘吁吁的声音翻开来。这时,口哨、夹竹桃、船,老房,铜镜、床榻、围墙,软绵绵的奶子、呻吟以及追光灯,全听清楚了――不过是被皇帝大臣们修正好的一堆道具。那女鬼又预示了什么?如果有机会,会不会勾着和她上床?像姜太公钓出一串串女鬼一个个粉面的女鬼一段段媚惑故情再钓出个冠冕堂皇画画的家伙。
然后呢?然后我就痊愈了。
江南的老宅杀出一群花里花俏的女鬼一双拖鞋一段踢搭踢搭的声响吃吃的笑声然后才是门帘忽的一下打开你见不到任何一个影子风声却呼呼凛冽出来还加一段狼爱上羊歌字你不用相信这些文字只是杜撰还编出来夹着罂粟花的香。慧娘不好意思背转身,“秀才,既然晓得明月高不可攀,何必潜落于江底思念冷月。”秀――才――你――究――竟――玩――不――玩――,画画的家伙急急下桥,将琴放置垂杨下,向船而拜:
姑娘请下船,姑娘请下船。
让我去换身睡袍吧,青衣撩人,去肃雍堂空旷的天井跳跳迪斯科。女鬼无非是一件宽大的白汗杉,玫瑰花的小内裤,若隐若约透出罂粟花香,掩着猩红的嘴,小巧的,用一根银针狠狠刺了我一下,身后一片吃吃的笑,浸透满缸的妖气,熏出江南隐匿久了的私处。这哪是什么鬼,分明神仙姐姐,何仙姑、七仙女、白素贞、或者慧娘,一笑,一嗔,一撩牙,一转身,总担心它缠绵得七晕八素,会一下倒塌。那些戏前戏后川流不息的道具,也变成鬼――所有被压死,吓死,吊死,淹死,做爱做死,非礼而死,跑步猝死,跳墙摔死,吃饭咽死,大笑而死,嫉妒至死的,不约而同染成红眉毛绿眼睛的苗条女鬼,嵌进团墙,一点点被冷月退尽色泽。哈哈,多么美妙,居然都成了女鬼,那样我可以从容不迫讲故事,面对面,化身一尊光滑如玉的牌坊,女鬼们不停扭动屁股,沾着一颗朱砂痣,一溜烟钻黑漆漆的偏厢房。你慢慢把镜头摇过去,冷不丁扔出一只床脚,那床榻“吱嘎”“吱嘎”自顾自闹将出一段戏文﹕来,来,来,官人啊,你摸摸奴家的锁骨吧……水袖一甩一收,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偏厢房被女鬼甩出的水袖,弄得一片狼藉――卢琏袖了手帕,慧娘在石桥上脱口而出:美――哉――少――年――!杀机顿现!笑容尚未成形,花开一半,只是“嘘”一声紧紧抱成了团。这一段场戏,演得甚为细致。一张雕花大床铜了,绿了,脱了,朽了,空了,苯重的床榻像柱空的架子粱吊半空,一只丑陋的鸟笼,呼着硬木雕花床版上的生旦净末丑,隔着呻吟,一招一式,唱得让人唏嘘不已。我什么也没说,被那个画画的家伙手里女人的小屁股一甩一晃,花了眼,蛰伏偏房的墙脚,再也挣不脱。
一批眉飞色舞的女鬼,尖利地刨出地上的方砖,浇上水,种上花,一个个挺拔得如新鲜出土的泥金新塑,身体用绸锻裱糊,以龙风、禽鸟花草勾勤,设色极工。女鬼开始颤动肢体,亲爱的狼越过篱墙跑上几圈我们才是性感的羊。
啊――啊――啊――,我骑在马背,围着城墙团团转,前面可是一片卜茫茫――有鬼了,撞上鬼了,见鬼,其充量无非就是种渲泄的直白。不是吗,每个人都藏着、稔着、怀着那些鬼,它制造了一种虚假、赤裸、不顾羞耻的展开﹔你才是遇上鬼,或者鬼东西、鬼家伙,演化为温柔至水的妮称,骨头一酥,所有的甜言蜜语便不顾羞耻引爆了淫雨倾盆――斯将大雨和柔情将下。听听,又一个糟糙透的陈词滥调。偏偏那些家伙喜欢得紧。你心里肯定有鬼,说透了说穿了说无奈了是你认可心中有鬼而且艳遇女鬼气喘吁吁吐尽呻吟无非可以心无存蒂解剖江南淫雨从疯狂自虐转向疯狂自慰的仪式罢了。肃雍堂的营造,那些斗、梁、枋、拱、檀、雀替、门、窗,纠缠成四通八达的解构,竭尽心计,无一不标榜精致妖冶的构释。慧娘的鬼魂探望秀才,说着说着就吃起醋。当年她的素袍遮住小面庞小乳房小屁股,卢琏嫉妒得吐出苦胆。小女人只用一叠瓦当,就制服了那画画的家伙:看清楚没有,这可是天禧年烧制的官窑。还泥金彩画,描龙画凤。“秀才,那演的又是什么一出戏”――画画的家伙扮了卢大官人,拉扯上貌似天仙的女鬼,赤着脚,身上盖一层细细的尘土在后面追啊追。追了几年,狼和羊新婚燕尔去了,剩下大学士躲在偏厢房懊恼不己。那一出戏可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勾一钓先钓上个东阳卢宅再钓出一串稚间盘接着钓出一串女鬼红尾巴连着一串串狗心猪心羊心狼心野心就是缺了人心。狗屁,老男人多么地皮厚没心没肺一瞧见烟蒙蒙水里下了鱼钩迫不及待跳出来高声尖叫:
姑娘若不下船,小生便长拜不止……
姜太公还是跑不出东阳卢宅。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跳不出如来掌心,姜太公不跑马拉松,只好困在肃雍堂葱葱茏茏的团墙外作干吼吼的份。呀呀个呸的。亏大了。那个画画的家伙哈哈大笑,抢了女鬼,一脸妖娆地把唾液天女散花吐在卢宅的斗、梁、枋、拱、檀、雀替、门、窗上――呸,呸,呸,东阳卢宅盛传的木雕“勾连搭”,原来才是淹入妖仙附体的遮掩中。
画画的家伙,从一堆牌坊群下大大咧咧杀将出来﹔一身红马甲,阴阳变幻,脚蹬黄金鞍,一路碎片,将戏中慧娘的鬼步融合得天衣无缝。后来跟着一群女鬼,齐刷刷唱道,不要客气谁让我爱上了你在你身边有多么的危险。
刀马旦阿,原来一直悄无声息戳在眼前。
冷月挂在卢宅顶上,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来吧,女鬼――你看那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它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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