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萧关的那个皮影女艺人》
空中的风在刮，黄土皱褶的洼陷处、沟梁峁塬的褶子里，寡淡的黄风沙打着旋儿的起伏，人的头发上挂起了灰尘。
一条柏油路厮跟着一条河，扭摆着蔓延到远处。
那远处，是我要去的终点——古萧关，曾经金戈铁马，喊声震天的地方。写文章的将军范仲淹在这里当过差，那边关的烽烟、羌笛搅起过范老夫子的灵感、激情。
那条河唤作环江，寡水宽滩的。稀稀落落卵样的石子，如麻子点缀在这不能算作江的细河滩。高过环江身子的黄土被垄成条条缕缕的垄沟，呈现缺楞少角的塬峁绵连不断。一片片蒙尘的绿色丰富着黄色的底子，条索、卵形、漫圆形，迎风扑棱的绿叶，随游荡的尘风舞蹈着。
漫圆、缺棱角的塬畔，挡住了远望的视线。天，瓦蓝，一缕缕的云扯碎了，又粘连，黏糊的恋着瓦蓝蓝的天，久久不去。
路与河两侧的土塬僵卧不起，土塬的漫坡缓缓连着这一头的沟道，那一边的脑畔。
坡陡处，整齐的削出斜壁，锐角处，断面陡直壁立，端端的掏了去，镶了窗棂，箍起红砖，夯实的土圈了，一道围墙勾出一座院子。一处崖庄子就躲在了背风向阳的地方。
宽敞、旷朗的崖庄子院儿里，一棵泡桐兜头展开，院子里落了一片荫儿，紫蓝的泡桐花缀了满枝满条的大喇叭。空气里，腻甜的香味儿隐隐浮来。丰满的妇人搬了马扎，膝盖上捉着簸箕用黑线穿艳艳的线辣子。
院门外，鼻子穿缰绳的黄牛低着头嚼麦草，细尾巴摆动着，左一下、右一甩。
一声道情从门窗破旧的窑里飘来，声音有点儿稚嫩。
一个女子正表情庄重的发声，映着光，光滑的脸上，汗毛茸茸的，两片儿嫩红的唇，粉粉的向前嘬着，一声声的传输着道情的音律。如兰的气息淡如若无，全然没有注意一只大肚子蜘蛛，嘴里正吐着丝线向她的肩膀降落。
这是赵家道情皮影戏班的二女子在练唱。
这女子喜欢听戏、也好唱道情，自小就在他老子吟唱道情的日子里长大。
女子的父亲一直搞不明白，这道情是如何在他小女子的心里扎了根，攫去了她的魂儿，竟然顽固的如冬天的北地朔风，一旦刮了起来，就收拦不起，任性、固执、疯狂的迷醉，无法刹住她要唱戏的狂长的心。
罢罢罢，由着她，吃苦吞罪全是她的命。
女子的父亲清楚，几百年来，这男人们唱道情的天下变了，面前他的二女子改变了这些，他将父以女而名。
他想起自己学艺的那些日子。
女孩子不会如他当年做孩子时那般顽皮、叵烦，女孩子的性子收敛些，却比他更显得有韧劲。
当年，还是毛孩子的赵班头，羡慕着艺人们走四乡的洒脱，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个啥样子，更想人前显摆，孩子的心理很简单，全然不知晓走四乡、吃百家饭的日子，比要饭的乞丐强不到哪儿的日月。老辈子的反对，倒像给了他主心骨，起了性的认准了这条道儿。
每次，家里的爷儿们，他的叔伯搭班出门，一只瘦驴驮两个四棱见方的木箱子，瘦驴四蹄嗒嗒，白晃晃的黄土路上，驴蹄儿踹起的细尘，淡了几个爷们儿的影子。
他就执拗的死跟，家里人熬他不过，他爷爷仰面向天，死死的闭着眼皮子，窝回去一肚子的心酸，冲叔伯们掷了半截话：罢了，厮跟上，赶路……
从此，爷就是蒙师，叔伯们成了长一辈儿的师兄，……
这二女子活脱脱在回放他毛孩子时的光景，还有他那份犟性。
走四乡的道情艺人们有句话，“白面神官肉阴阳，荞面撑死戏子匠”。
这女娃子才上道，吃荞麦面的日子算是开了头。
二女子不管爹咋想，一脸肃穆、庄重的目视前方，稳端起架子，轻启樱唇，和着渔鼓、甩梆，伴着丝竹，缓缓的口吐兰气，苍凉的道情音声，第一次从这没有喉结的喉管里送了出来。女子恍惚感觉到“嘛簧”的伴音浮起，犹如众星托月般，恍惚中二女子有点痴醉，神情有些飘。
即将降落到这女子耳侧的大肚子蜘蛛，被这稚嫩的音响陡然间惊扰，结束了滑动的降落，丝线抖了一下。逆光里，几丝尘灰飘下、荡散开，大肚子黑蜘蛛身子敏捷的攀丝线逸去。
女子的父亲端坐在残了半条腿儿的马扎上，佝偻着，一双手一开一合的，木质碰击的声音在双手开合的动作时响起。面前，单薄的铁棍儿三角架上，梆子鼓、悬挂的马锣的轮廓，像黑乌乌的影子，门外耀眼的光让这轮廓黑的边缘有些发毛，不甚清晰。
女孩儿唱的，是这北地边关一方土地上古老的音乐，这音乐在兴隆山的道人口里延续了不知道多少年，直到一个叫解长春的接下，青油灯昏黄的影子，伴着“牛皮娃娃”，从此，兴隆山的道情融入了乡俗民音，越来越多吆驴喝牛的庄稼嗓子开始了吟唱，一辈儿、一辈儿的爷们儿让崖庄子的土窑里响起了俗的、荤的、雅的道情。
几十年前，这种乐声被抽出来，形成了这块儿被称为陇的黄土地上的剧种——陇剧。
那一天，在古代称作“萧关”城堡的县城，磨光大理石铺地的商业步行街一隅，几十瓦的灯泡子，把张开的白“亮子”晃的淡黄一片。四周围，黑乌乌的，人脑袋幻影般晃动，零星的旱烟锅里烟火明灭闪现，笼罩着浓烈的旱烟叶子燃烧的味道。
亮子前，赵班头双手捏着细细的竹棍，挥动着。二女子站立一侧，盯着亮子前的牛皮影子正在吟唱，电灯泡子把二女子的影子浓浓的拖到地上。
亮子上，影子在变幻，一出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正在演绎。
我横插进人群，隔着亮子的包边，拍下了父女同台的一瞬。
2007年9月3日星期一
9月18日修改完成
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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