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
没有等到小叔回来二奶奶就咽了气,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也许是为了等小叔还多拖了几天。我想如果小叔不回来的话,她是不是还能一直活着。二奶奶临终前一再哀求着二叔去银川将小叔叫回来,二叔嘴里虽说着地里头瓜没有人看、山上的麦子快黄了,但看到二奶奶捂住心口气息奄奄地一口水也喝不下去,才去了。小叔回来还没有走到家门口时,便听到了哭声,门口纸灰乱飞,院墙外有刚刚打碎的浆水碗,瓷片上浆水还没有干。
我想二奶奶是听到了小叔的脚步声
就放心地去了,她为了等这个脚步声不知做了怎样的挣扎。
我从学校回来奔丧时,见小叔一袭白孝跪在灵堂前,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瓜了一样。送葬的前一天晚上,我随了小叔挨家挨户请送埋的男人,出门接礼行的全是些女人娃娃,第二天早上起棺材时没有几个男人抬,爹、桶圈爹,狗子、老毛球、福娃,连二娃都来抬棺材了,娃娃围了一大圈,拌在脚前,小叔躬着腰用背顶着棺材,走一步,哭一声,我注意到二叔的眼睛干干的,似乎二奶奶不是他亲娘一样。
二奶奶入土不到两天,二
叔就与小叔吵了一架,要是以前二叔早就动拳动脚了,可是小叔长大了,两个二叔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但架还是吵了,我在中间劝不住,我想二奶奶如果地下有知也该是伤心的。他们为了丧事花的钱而吵的,二叔不愿出这钱,也不愿出那钱,而且还要让小叔付他到青海叫小叔的来回路费,小叔忍气吞声地将钱甩给了二叔。
送完二奶奶后,小叔又去了河北打工,听桶圈说,小叔钻过砖瓦窑、煤矿,在建筑工地上和水泥,也蹬过三轮车,送过菜。挣的钱一半寄给了上大学的三叔,一半交给了二爷,二爷一个
人在家喂了两头牛,种两亩西瓜,后来卖了一头牛,磕磕绊绊地修了三间土坯房子,第二年过年时小叔回家了,二爷没有征求小叔的意见就为小叔订了婚,吃酒席那天,我在。未来的小婶子又黑又矮,小眼睛厚嘴唇,叫巧娥,小叔一百个不愿意,只是不敢表现在脸上。即是这样二爷也看出了小叔的心病,吃完酒席后,女方家人还没有走出门,小叔还没有说出退亲的话,二爷劈头盖脸就给二叔几巴掌,说东倒西借欠了那么多帐为了啥?桶圈爹想给桶圈的兄弟娶媳妇就是跺了手指卖了也不一定有人进门!
我想不通,甚至怀疑二爷不是给小叔找媳妇,而是要一个给他做饭烧炕的人来顶替二奶奶。
订婚后,小叔又去了银川,那一去两年没有回一次家。我不知道小叔为什么两年都不回一次家,我问过他们一块打工的桶圈,桶圈说小叔看上了一个菜老板的女儿。桶圈说完这个事后,撇了撇嘴,说人家城里人眼角角能挂你个农村娃!我不相信桶圈的话,我想小叔不回来结婚,肯定是被那个菜老板的女儿缠住了,我使劲地想,就是想不清那个菜老板的女儿的模样,一想就是白菜,韭菜的,再一想就是巧娥的模样。
小叔再一次被二叔叫回来的那天下午,我刚从学校回来在涝坝边上碰上了,小叔望着我一笑,就露出白白的牙。小叔的牙白得有些晃眼,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的牙,村子里人的牙大都是黄的,最黄的要数瓜子二娃,没有人知道刷牙这件事,女人剪鞋样子时常用指甲在牙上刮了牙黄作浆糊粘了在纸上剪,我倒是见过菊子妈刷过牙,用指头醮了盐在牙上来回蹭。小叔的牙白脸也白,担了水从沟里刚上来,他望着我一笑,我也笑了,我低下头,看见水桶里清亮亮的水,将天上一朵子白云映在了里面,云在水桶里欢喜地闪。
在二爷与二叔的强迫下,小叔结了婚。为逼小叔结婚,二爷和二叔合起来将小叔打了一顿,小叔没有还手,说是打死了干净,打死也不结婚,我想小叔心里头一定想着那个菜老板的女子,但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最后又同意与巧娥结婚呢!
婚后第一天,二爷和小叔都吃上了巧娥擀的细长面,二爷滋溜滋溜地吃着,眼里头是自足的笑,小叔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第二天二爷笑得更甚,因为巧娥起早给他倒了尿盆,小叔的脸仍然紧绷绷的;第三天巧娥脸上笑着,小叔的脸也活泛了起来,我进门时见二爷在院子里转圈圈,阳光多么明媚温暖,院子里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让我羡慕,一切都让人感到幸福。二爷更是喜欢的不知干什么好,他一会儿进房,一会儿又出来蹲在院墙角滋儿滋儿地抽烟,我想他一定想着抱小孙子呢!
小叔拉着我非要同我下棋,新房里好温馨,门上贴着大红的喜字,炕上铺着大红喜字的新床单,厚厚的褥子,看上去真是绵软,真想用手摸一把,炕里头是两床绸被,被子整齐地挨在一块,上面是绣了花的枕头和枕巾,窗子是用白纸表糊了,上面是梅花双喜的剪纸,新房的地扫地很干净,撒了水,挨山墙放着一辆新自行车,还有一台缝纫机。小叔叫我上炕,我迟疑着不敢上,但我还是忍不住上了炕,炕上一股热腾腾的气息,透过绵软的褥子直裹了我的腿,让我产生了无限的向往。新婶子巧娥在厨房里忙活着,系着花围裙,头上围了头巾,脸被雪花膏抹得白白的,我忽然发现她并不是那么难看。我想也许小叔也发现了这一点。
棋都摆好了,我还在愣神,小叔问我想啥呢,我说没想啥。其实我心里想自己这辈子不知能不能有这个福份,能不能结婚,娶了菊子,住上新房。
小叔催我走棋,我老不能专心,输了好几把,小叔高兴地跟个孩子一样,其实我心里想着我与菊子的事,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力,爹好像也没有能力给我置办这么一个温馨的房子,如果那样我拿什么将菊子娶进门,总不能让菊子进了门睡在个光席上吧。这样想的时候,我忽然有了一种出去挣钱的冲动。
没有下几盘棋,巧娥婶子就将饭做好了,先是给二爷端了一碗,再给我和小叔端了进来,她大大方方地叫我的名字让我坐在炕上吃,小叔也盘了腿坐下来叫我将菜夹上,细面又长又细,红萝卜绿菠菜,让人看了就咽口水。我吃了两碗再不好意思吃了,小叔硬要我再吃一碗,我没有再吃,我怕吃多了婶子没有了饭。小叔吃了三碗半,第四碗吃不完了就交给了婶子吃,婶子没有嫌是小叔的剩巴子,就倒在自己的碗里吃了,这让我感到吃惊不已,忽然有了一种感动,心里想他们之间一定有一种东西将他俩的心甚至是血脉连在了一起。
婚后的那段日子里,小叔变得异常勤快,天不亮就下沟担水,饭后不是出山拾掇柴,就是往地里头拉粪,衣服也穿得干净,一天洗几次脸,走起路来都是小跑步,嘴里也哼着半截不全的流行歌。有时候他与婶子一起上地里干活,有时候巧娥洗衣,小叔在一旁帮着将水拧干,然后搭在院子里的绳子上……
这是一种让两颗年轻的心感到平朴温润的生活,让他们决心用一生去呵护珍惜的生活,一切都向美满的方向发展着,让他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好景不长,大约还没有半年的时间,原先借了钱的那些亲戚不停地上门来要钱,一吃完饭就哭穷,要买化肥、农药,二爷先是一个个地下话,说瓜卖了还,小叔要出外打工,再等等,到最后来的亲戚多了,巧娥也懒得招待了,就转身回了娘家,小叔没办法只好又去了银川打工。
听桶圈讲,小叔回家结婚时,菜老板的女儿来找过小叔,说工钱还可以再高一点,当时有人说小叔回家结婚去了,可能正在抱老婆睡大觉呢!菜老板的女儿听了,脸顿时变了一阵白一阵红的,扭了头抹着眼泪就走了。我听桶圈这样一说,心想那菜老板的女儿一定是她喜欢上了小叔,但我还想不清她到底长什么样,闭上眼一想,脑海里还是巧娥婶子。
小叔外出打工又是整整一年没有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又被菜老板的女子缠住了,巧娥倒是回来了,还是十分地孝敬二爷。后来我听桶圈讲,小叔没有去找送菜的老板,而是在一个建筑工地干了半年,快过年时老板跑了,工地上三十几个民工都疯了一般地拎着铁锹要砍老板的狗头,可狗都不见了哪里找狗头呢?后来胡乱地抢了工地上的一些杂物卖后就四散了。
我想小叔之所以过年时不回家,是因为他想到了巧娥,想到了那些要账的亲戚。后来听说小叔又去了一家羊杂馆子帮工,大冬天手上裂了很多口子,羊杂碎腥膻,小叔硬是强忍着,没想到干了一段时间老板不给钱反而叫了几个打手,那些打手没占上便宜倒被小叔一顿拳脚就打翻在地,打斗的过程中砸碎了店里好多的东西,老板见状便报了警,小叔手里握了一把砍刀冲了出来逃了。后来,小叔又去了盐池放羊,正月里回来过一趟,还了一些账,过了半个月又走了。日子开始更加难过了,买不起油点不了灯,有时候连一斤盐都买不起。这时候三叔大学毕业后分在了石油上,经常在野外,曾汇过一些钱回来,一部分还了帐,一部分被二爷捏着,二奶奶死后,二爷一直担心自己没有棺材,一直偷偷地攒钱。
巧娥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小叔又去了河北廊坊,跟一个包工头修民房,挣了些钱,也就是在这时候小叔学会了打麻将。听桶圈说,小叔打麻将老赢,我想如果他老是输的话,也许问题不会那么严重,就是因为赢而上了瘾,认为不用出力气也是可以挣钱的,不用勤劳也可以致富。
巧娥快生的时候,小叔挣了四百块钱回来了,钱在上衣口袋里,一进门小叔将衣服脱下搭在凳子上,二爷就趁小叔洗脸的空将钱全掏走了,二叔硬是要回了二百元等巧娥生娃时用,可谁能想的到,当天晚上,狗子、球子、牛子几个混混合起来忽悠着同小叔打麻将,小叔先是赢了,但他们几个不让小叔走,最后小叔输完了身上所有的钱,而且还倒欠了几十块,等散伙时,小叔的额头是豆大的汗,脸色蜡黄。
就是在那一夜,小叔的神经错乱了,他从坳里走到山头,下了沟又上了山,梦游一般地拉着哭声,我想小叔是不是遇到了鬼。
第二天小叔在村子里又哭又闹,一会儿要杀人,一会儿要放火,声音大得惹左邻右舍围观。巧娥吓得直哭,二爷叫了几个人想将小叔捆了,叫神汉攘治,可谁也近不了身,后来还是巧娥挺着大肚子将小叔从外面拉了回去,小叔回到新房爬在炕上放声大哭。
我不相信小叔会疯的,因为我回去找他下棋,他的思路非常清楚,而且似乎比以前下得更好了,下棋时完全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我带他去打麻将,发现他打麻将也是思维一点儿也不乱,但一离开象棋摊与麻将桌似乎就神志不太清楚了。好多人见了小叔就躲,好多孩子围了他叫他疯子,他走到棋摊前别人就收了棋摊子。有一次我就见狗子他们打麻将时,小叔往跟前蹭,还没有走近麻将桌狗子就喝喊着要赶他走,他颤颤兢兢地远远地就站住了,将手里的烟把把带着火揉了个粉碎。
小叔疯了后一直不洗头,不洗脸,不洗衣服,巧娥也拗不过他。巧娥生了个儿子,左邻右舍就劝巧娥别让孩子跟疯子睡,怕他疯病犯了把娃伤了,但巧娥并不担心,小叔对自己的孩子又亲又抱,娃睡着了他在一边一看就是半天,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想我当时不上学就好了,我可以陪小叔下棋的,也可以叫了人陪他打麻将的,我要让别人知道小叔不是个疯子,是个正常的人,就是因为他们疯子疯子地将他喊疯了,就是他们躲着他,孤立着他将他弄疯了。因为村子里人这样,巧娥在娘家的逼迫下不得不提出离婚,我想如果有我在,有巧娥婶子在,小叔会一天天地好起来的,就因为村子里的人不依不饶,就因为他们集体的躲避,使小叔找不到一个下棋的人,找不到几个打麻将的人,甚至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才使他的病情一天重似一天的。
我痛恨这个冷酷无情的村子,是村子里所有的人抛弃了小叔,是狗子一帮合伙做弊赢了小叔的血汗钱才将小叔气疯的。
巧娥离开家时,眼睛哭得血红,她将孩子也带走了,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小叔,小叔在山墙根,背对着大门一个劲地抽烟,没有回头看一眼巧娥以及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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