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擅长铺陈宏大的叙事,任绵密厚重的过往在这个冬天的纵深腹地雪片般纷扬而至,那些混沌厚重的往事在素洁的纸上呈现前所未有的轻灵洁净之态,记忆中斜搭过来一缕昏暗的灯光在此刻都投射出意味深长的一瞥;庸常的日子曾像一枚枚枯黄失重的秋叶在我的身侧泛泛划过并埋没于千万个雷同的面孔,而此刻,它们闪耀出诗意与神性的光芒,如此,多么好又是多么地疼。
此时,上午十点。明亮而温和的阳光从窗外大面积泼洒进来。妈坐在明亮的窗子旁,长方形的木桌上整齐地码放着两捆青菜,一边是择过的,一边是未择的,它们像乖巧的孩子,秩序井然地等待妈温和的手慢慢抚过它们的头顶,带去洁净的福音和柔美的宠爱。那些绿色的娇嫩欲滴的生命,在暖棚里得以小心庇护细心照料,它们在原该沉睡的季节里被过早惊醒,我似乎听见它们内心深处正掠过一阵小小的喧哗与不安。尽管窗外阳光浩荡,室内温暖若花房,但是它们的内心一定充满惊恐犹疑。即使在厚厚的土层之下,这些孕育着连绵青翠的植物,依然能感知到季节的节拍,宛如海浪,一波一波,在生命的深层奔涌而过。它们只遵守季节的秩序之美,它们也只愿听从自然的召唤,那是它们内心深处固守的道德律。
春天过早降临,大地沉睡的脉搏里还回荡着冬天尖利的呼哨和足音。一切春意都是假象,生命的地表之下,史前遗留下来的密码与咒符在漩涡中暗自涌动,它们挥动冥冥中的神秘利刃,破解岁月与尘埃的重重阻隔,一路呼啸而来。这世上,有谁可以不听从规律和命运的安排与调遣?
妈老了,参差的白发在阳光下银线般一闪一闪。她择菜的动作温暖而略感迟缓。我已经不能再用“轻盈”与“灵巧”这样的形容词来描绘我至爱的人了,尽管我可以动用一系列诸如“慈祥”、“安稳”、“顺和”这样的词汇来置换掉那些秀美轻灵的意态从而让生活显现出截然不同的端庄沉稳的丰厚之美,可是,如果你们也像我一样曾经目睹过这个女人曾经有过的美丽与秀巧,并且也像我一样目睹她体内的青春不觉中像黄土高原的水分一样渐渐流失并无迹可寻,就能体会到我内心强烈的挣扎与不甘。她曾经红艳的双腮和老去的岁月一样渐失血色;她曾经光洁的额头已经爬满时光的脚印;她曾经柔软如荑的双手已经布满沧桑的窘迫。这双手从年青时就已开始永无止歇的劳作,在贫穷和疾病里,与命运与生活展开旷日持久的争夺,并且保持应有的气度,从容不迫。晦暗无光的时日里,它灵巧地缝补起破败的生活,并将肮脏与诟辱洗净,让生活显露出原本纯净与质朴的底色。如果可能,她还要在上面因地制宜地绣出花团锦簇,让潦倒逼仄的生活于山重水复中现露隐匿的光芒与生机。艰难而清贫的时日里,那些温暖的小情节尤其让人难以忘怀,多年后回过头去,不由会心一笑。清淡的饭桌上,妈和爸常常互相玩笑,他们的笑语里重复最多的是电影《列宁在1918》中那句经典的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而那些苦涩的日子,也就在他们轻描淡写的玩笑中真的被一日日甩在了后面。
如今,生活已经不需要额外的点缀与煞费苦心的装饰,它已然呈现出饱满与光洁的润泽。生活里,爸和妈依旧是不急不躁的温和脾性,笑容永远清新恬淡。只是妈那双曾经悉心打理生活的手,却已经憔悴有如风中一枚被抽干了水分与梦想的枯叶,让人心疼地安静敛藏起所有的青春与苦难。茶余饭后,他们也会偶尔说起从前的那些苦日子,却也只是平静地说说而已,没有过多的激动和怨意,似乎那些年月只是几片落叶几点尘埃,曾经在某年某月静静地经过他们的劳作和睡眠,打个招呼,彼此又不相干地从容上路。而他们也似乎早就知道,在多年后的今天,等待他们的,必然是面包是牛奶,是他们绵薄的能力和清淡的欲望达成平衡之际心满意足的所谓“一切”。而生活,也的确从未因人的心态和性情做出任何妥协和让步。它一直遵守着自己内心的节奏,在光阴的内部,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由逆境渐渐步入顺畅之旅。
和从前一样,白发隐现的她依旧喜欢在饭桌上再三劝我多吃一口米饭与菜蔬,并为由此多出的一口而倍感欣慰。喜悦的光芒在她瘦瘦的颊上星星点点的跳跃着,像小火苗,舔舐着我的心脏。那一刻,我觉得辛酸更多于甜蜜。她老了,还要用一双手,小心围拢起一个封闭的圆,像块宝一样,试图将我小心收藏。惴惴地,不知该将我藏向哪里。有时我会想起懵懂无知的年月里,对她有过的不恭与冲撞。那是每个青春期的孩子都常会有的狂妄与无礼。多年后,某个雨天,也许你会在鼻子酸酸的涩里,想起她等在校园门外的暴雨里,浑身透湿地为你,撑起一片干爽的阴庇。这个时候,你才会发现,此刻自己的心和她贴得那么近,漫长的时光里,它终于从青春年少的狂狷中慢慢挣脱而出渐渐抵达一颗有着蜂蜜般湿润和粘稠的长者之心。
我直线式的生活是一个直径多么短促的圆啊,它小心翼翼围拢起我简单明了的世界,身体的心灵的,简直到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旁人横扫过来的一眼即可洞穿。生活的风浩荡地吹过,雪花慢慢落下来,冬天已然来临。我小小的圆紧密闭合宛若安静的篱笆,枝枝交错,拉着手,努力而倔强地抵御着风雪的侵袭。我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唯有我的幸福被最大程度地保护在圆心那一点上,仰着头绽放成一朵花的模样。
这个圆,小心护佑着我全部的幸福密码——里面是几个人的名字,每次我在风雪中一路踉跄而行,它们火光般在我心头闪现,忽明忽暗——那是我灵魂深处最后的温暖和火种。它让我坚信历经冬季千回百折的寒冷之后,守在尽头的必将是春天的繁花满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圆,而属于我的圆里,上帝仅搁置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名字。幸好上帝是公允的,幸福并未因此而削减,相反,因为少,每个名字被配置的幸福系数反而更高。惟其如此,我对它们珍爱愈甚。
很深的夜里,我有时会从睡眠中蓦然醒转,黑暗中想到她,想到他,想到他们的好想到他们的老,泪水一串一串地流到颈子里,和夜色一样冰凉,内心一阵骚乱。像动荡的年月里,逃荒的大队人马,向着生活的更深处惊慌逃窜,身后腾起大团大团的尘烟。在黑夜的内心里,我静静地看着岁月的烟尘乍然腾起,回忆总是闪着火光,慢慢抵达我的悲凉。
我有时会心事重重地隐隐担忧着,担忧她孱弱的身体,担忧某一天会失去她,这种担忧随着她步入老境日日加重。
这种担忧的源头,发源于那个冬天的黄昏,那个让我寒彻骨髓的时刻。
03年外公去世,当时他独自远在千里之外的异地。是冬天,只有一天就是正月十五了,傍晚的时候姨妈打来电话,她带来的消息像一枚冷而硬的鱼骨,一直卡在那个冬天的黄昏里,突兀而慌张。外公去世了。姨妈在电话的另一头开始大声哭泣。在此之前我们还提到外公,提到他的硬朗和豪爽,大家都以为外公还会健康地活上好多年,而离别竟来得如此决绝,他终于没有走得更远。我原本计划在那一年的夏季里去看望他,一个思谋好久的愿望还未来得及开放便在梦中败落。我也知道人总会有生老病死,荣枯盛衰本是自然规律,但是我一直觉得,它离我爱的人是那么远,那么远。甚至,隐隐地,在潜意识里,一直侥幸地期待着我的亲人会逃离这个规律之外,这听起来未免有些荒唐可笑,只有我知道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期望里这个愿望来得多么真切而实在。
那个冬天的黄昏,有关外公的点点滴滴在我心头无声回放,我压抑着自己的悲伤,唯恐它在暮色里泛滥开来成为绝堤的洪水。他龙飞凤舞的狂草依旧在墙上生气逼人;他娟秀流畅的蝇头小楷依旧如他一生的风貌端正如仪;幼年时他一笔一笔描绘给我的连环画在岁月的流逝中不改纯真的微笑;当他停止呼吸的一刻,他所有的亲人尚在甜蜜梦乡。所有与他有关的人与事各自鲜活如故,唯有他自己在不为人知的时刻孤独上路。
我独自在冬天的末尾悒悒寡欢,我知道,生命里那一个圆在瞬间缩小了一圈儿,挂念我的和被我挂念的名字里已经被偷偷抹掉了一个。我的幸福里有一部分被痛苦和忧伤悄悄置换。
出乎意料的是,在那个冬天里,我并没有见到预想中母亲的嚎啕哭泣。考虑到母亲的身体状况,没有让她出席外公的葬礼,由家里人将外公生前的遗物带回。那些物品,曾贴心贴肺地生活在外公的气息里,它们的纹理间,镌刻着与外公有关的琐碎细节。当亲人远行,它们的生活还是一成不变的老旧和亲切。
妈打开那些物件,平静而小心。像例行着每年一次的检藏,收藏起过去一年中的生活细节里面那些慢慢抖开的点滴时光。她的眼睛有些红,动作迟缓。那些日子,我不发一语,只能暗暗担忧。她脆弱有如秋日里一支飞染白霜的兼葭。
前些日子,我忽然丢掉了甜美的睡眠。当月光下的大地沉浸在四野的鼾声里,我的灵魂却在睡眠之外的黑暗中独自潜行。那时我思考最多的问题多是有关生而为人的寂寞与苦痛,有关岁月的短暂与无常。这些看似滑稽而无解的问题折磨着我脆弱的神经,却终未有神性的灵光闪现来拯救我单薄的睡眠。某夜母亲被我反复的辗转弄醒,(后来我忽然领悟,或许母亲也常和我一样失眠,只是她从未声张和抱怨。)我索性和母亲在黑暗中闲聊起来,我们谈到过去,谈到记忆中鲜活如故如今却再不可寻见的某些人,当然,我们不可避免地提到外公。母亲叹口气说:“傻孩子,我还难过什么呢?你外公已经八十三岁的高龄了,我早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谁能逃脱得了呢?”
是啊,谁能逃脱得了呢?我的心忽然一阵紧似一阵地难过起来。“生前能善待老人,于人于己有所安慰,这就好。”母亲在黑夜的深处喃喃自语。
幼年的我是那么惊惧于死亡的强大,在黑夜里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部,恐惧着那些由“死亡”衍生出来的光怪陆离的传说。一度,“死亡”在我的心里与恐怖甚至邪恶有关,那些狰狞厉鬼占据我童年大部分的幻想空间。年龄渐长,虽然挣脱了那些鬼怪故事的恐吓,却对死亡保持了最初的恐惧和敬畏。直到外公的平和离去,骨肉相连的亲情让我对死者充满依恋和怀念的美好情愫,心疼和想念取代了以往的恐惧和不安。原来死亡,也不过是生命的链环中最终那完整的一扣,在时光中生发的幼苗又将在时光中瓜熟蒂落。这一次,我终于知道,这最后的一环,终将没有人能够逃得脱。恐惧和逃避,并不能将我们从悲伤与无奈中救赎,时光也不会因此而停止它旺盛的分泌与代谢。顺天意而知天命,豁达与乐观在不可避免地贯穿了苦难与悲伤的一生中是何其重要而珍贵的品性,而一切琐碎或完整的喜悦与幸福终将穿越漫长的时光如期抵达,不会早一步,也不会晚一步。浩荡的时光里,我们收获属于自己的完满与充实,宛若青涩的果,在金色的秋阳下笑红了脸膛。而我们都是时光里的孩子,也是嫁接在岁月枝头的果实。我们要的,只是这一季的丰收——安稳而妥帖。
曾经,我们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埋头于各个季节的菜盘里,心无旁骛地吃着每个季节里按部就班破土而出的本分果蔬。当科技的光芒频频在农事中华丽闪现,我们的日子有了寓言般隐晦而低沉的深意。我们欢天喜地吃着季节颠倒的蔬菜,这让我们的见识变得和肠胃的欲望一般浅薄。我也曾常在冬天这个味道寡淡的季节里,大肆购买那些来自菜农暖棚里红红绿绿的漂亮果蔬。但是科学表明,那些貌似美丽的蔬菜里隐含着很多不露声色的阴谋——关于农药,关于慢性中毒。于是,在清淡的冬天里,我收心敛性,一心一意地亲近着朴实的白菜姑娘和憨厚的土豆兄弟。往往,这个世界上,自然规律是不可以被妄加打破,即使满足了一时的口腹之欲,隐患亦是无穷。在什么季节里吃什么菜,遵守自然的律例,这是比什么都乖都可爱的长寿之道。传说秦始皇曾经妄求长生不老之术,却终是在遗憾中深埋入历史的尘埃。那个侥幸活了八百八的彭公,终是被阎罗召回。民间故事的可爱就在于它在不可信的情节里蕴含着最可尊敬的大理和至美。
我愿意在漫长的光阴里,做一棵本分的白菜或一只憨直的土豆,和着季节的节拍,踩着时光的脚印,老老实实地循着冥冥中不可逾越的规律,破土,萌芽,从容步入青春和老态,最终抵达无忧无惧的梦境——在黑暗湿润的大地深处,做一场发散着金子般沉潜光芒的暖梦。那一瞬,我优雅的手指,已经触到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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