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一个农民工的爱情
龙章辉
这几天,只要闲下来,我的脑海里就会迭现出他那道凶狠的眼光,便不由得打一个寒颤,忙将思路移开或者找点事做,试图忘却。
他是谁?竟然让我如此不安又如此无法忘却?
几天前的一个傍晚,我的鲜花礼仪店生意清淡,七点不到,便欲打烊。
他来了,风风火火,上气不接下气,裤脚高一只低一只,闯进店里就哇啦哇啦地冲我说话。他语音含混,吐字不清,有严重的语疾。
半晌,我才弄明白他是在问我:买花要不要交押金?
缱绻的店堂里顿时扑来一股村野之风,间杂着泥腥味和汗水味。
我皱皱眉,告诉他,买花不用交押金,你给钱,我给花就行了。
他哇啦哇啦地又叫起来,脸憋得通红。他说他明天才要花,以为买花要交押金,所以今晚就跑来了,他在工地做事都要交押金的。
我的花店自开张以来,还从未接待过像他这样一位买花者。温柔缠绵的鲜花向来是与浪漫情怀结缘,而眼前的他,土里土气,愣头愣脑,话都讲不圆,买花送谁呢?谁又会接受他送的花呢?
仿佛突然间来到一片陌生而新鲜的土地,满眼摇曳的狗尾巴草和刺犁花定然掩映着大地那深不可测的秘密。我忽然对他起了探究的兴趣。反正时间还早,我索性搬出一条凳子,请他坐下慢慢说。他也毫不客气地接过我倒的水,一仰脖,喉节一上一下,咕鲁咕鲁响,杯就见底了。
我们拉开了话匣子。
从他含混不清的表述中,我十分吃力地琢磨出了他的背景——
他是本县金山乡竹叶村人,在城郊造纸厂的基建工地做事。小时候的一次高烧预后不良,导致他发音畸形,含糊不清。耽于这点,从小村里的孩子就歧视他,甚至故意逗他、戏弄他,经常气得他眼泪汪汪,有苦诉不出。只有三凤不一样,三凤不歧视他,反而帮他。每当有孩子七嘴八舌地戏耍他时,只要三凤在,她就会挺身而出,伶牙俐齿地痛骂,直到把那些孩子都驱散,尔后便牵着他的手,在小河边、田埂上、草垛旁放肆地奔跑、尽情地嘻戏……三凤的眼睛大大的,脸庞红扑扑的,在他眼里,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打小他就觉得,这辈子要是没有三凤,活着就没意思了。
长大后,他们依然保持了孩提时的那份无间亲密。纯朴的三凤用她的善良、正义和爱心,雕刻了他内心深处那份不容亵渎的神圣,使他在面对不公的命运时看到了生活的美好。他发誓,要让三凤一辈子都得到幸福。
由于身体的缺陷,他们的事情遭到了三凤父母的强烈反对。三凤的父母甚至采取了限制三凤自由的蛮横方式来阻止他们。
然而,爱的力量是足以摧枯拉朽、山倾石崩的。他俩一咬牙,双双去了广东打工。
在老乡的帮助下,三凤进了一家电子厂,他则到一基建工地做付工。
做了一段时间,他发现,绑扎钢筋是一门技术活,工资也要比付工高的多。于是,凭着自身的刻苦和坚韧,他终于学会了钢筋绑扎技术,成了一名钢筋工。工资也从原来的一千多块加到了三千多块。
水泥、砂石、钢筋……这些代表着生活硬度的词汇丝毫也消磨不了他揣在内心里的那份柔软。每月结算工资后,他就如数交给三凤保存。几年下来,三凤手里他的存款突破了十万。他还给三凤买了戒指、手链、项链,手机等,凡是城里女人有的,他都想给三凤买。他固执地用这种方式,让三凤时刻感受到他为她创造的幸福。
今年春节,他的母亲中风卧病,为了尽孝,他不得已辞去广东的工作,回家找了一份事做。好在还是扎钢筋,每月工资也有三千元左右。除了给母亲抓药外,余下的钱他仍然存到远在广东的三凤的卡上。
……
听完他的故事,我唏嘘不已。想不到清苦贫瘠的乡野里,竟然生长着一份如此美丽的爱情!丰硕娇艳,摇曳生姿。足以让那些在享乐主义的旗帜下苟合的男女谙然失色且无地自容。
那你明天买花干什么呢?我想起他来的目的。
他清澈见底,一脸灿烂——他的女朋友三凤明天从广东回来了。
我不禁哑言失笑。我告诉他,花给你准备好,明天来取就行了。他喜不自禁,一个劲地呃呃呃……我想,三凤也真是有福,摊上个这么全心全意的男人!这年月,上哪找去?
祝福之余,生性多虑的我隐隐地起了一份担心——我觉得他是用了他的整个生命去爱,爱得毫无保留;而且,他的这种呵护情感的方式,会不会让三凤在收获甜蜜之余,滋生了对金钱、物质以及种种虚华的无边无际的追求,进而嫌他弃他,离他而去呢?换句话讲,这也是三凤的权利和自由啊!到那时,他鸡飞蛋打一场空,生命的大厦是否会崩塌呢?
我隐约地向他讲出了我的担心。
他的头摇得像泼浪鼓,一口咬定三凤不是那种人,我对她那么好,她没有理背叛我。
我再进一步:我是指万一。
他沉默了……
一会儿,他的脸勃然变色,一扫刚才的纯真,两眼露出恶巴巴的凶光。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如果那样,我就杀了她的爹,杀了她的娘,杀了她的弟弟,杀了她的妹妹……一连四个“杀” 字,让我的背心直发麻。并且,奇怪的是,讲这话时,他居然吐字非常清晰!我后悔不已,都怪自己嘴多,不小心触探了美丽背后的凶险。难道,这就是他的爱的底线?难道爱不成,就只有恨?
想不到一个模样如此善良老实的人,在假定的情感颠覆面前,内心里恶的因子竟然也会得不到遏制,且迅猛膨胀,一跃而起,撕下了善的道具……
善与恶本是人性的两极,扬善之余,如何遏制恶,早已是人类终极的话题。于是有了道德,有了法制,有了约定成俗……凡此种种,似乎仍然力不从心,恶的罌粟花仍然在大地上层开不败!
我转而替三凤担忧起来——快乐而幸福的三凤啊,也许你做梦都想不到,现如今你拥有的这份爱,是多么的沉重和危险啊!
不过,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相信,这纯粹是我的多虑。他与三凤本来就相亲相爱,各自都融进了对方的生命里。这样水乳交融的爱情,又岂是浮光泛影的物欲所能摧毁的?!
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
我起身送他出门,他的背影很快就在夜幕中消失了。
我的眼前幻出一幅这样的图景——
宽阔的田野上,一个女孩牵着一个男孩的手,笑着、闹着、追逐着,一串串响亮的笑声在高高低低的田畦里撒落,白云在头顶飘漾,蜜蜂在空中飞舞,而在他们奔跑的身体周围,油菜花铺天盖地……
2007-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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