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洞穴
三全胆子最大，他捋捋袖子钻了进去，我们屏气凝神等了一个世纪，他出来了。操，太黑，什么都看不见，他告诉我们，然后搡了大桂一把，说，该你了，你上。
我们发现那个洞穴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因为我们见惯了乡里人把祖宗凸起的墓挖成了凹下去的穴，挖得纵横交错犹如蜂巢。家乡是个出过很多皇帝和拥有很多故事的地方，从很小我们就见惯了很多人选好一个祖宗的坟墓，开始时一番大刀阔斧地挖，挖到一定深度时就用绳索大筐放下去几个人，拿着小铲子一点一点的扣，把扣下来的土疙瘩在手里一块一块捻碎，像是绣花，又像是泼墨挥豪，画的该是《清明上河图》，每块泥土里都可能藏着绝世奇珍，围观的人和挖掘的人都同样屏住呼吸。
也就有很多的人为了一只玉杯或是一块银币半片银面具打破了头，骂遍了祖宗十八代。也曾看见一些人被活埋在坍塌的墓穴里，邻村的赵方就是这样送了命，他弟弟马上就顶了他的缺儿，他娘见人就说这帮龟孙都是要钱不要命的货儿，边说边把眼泪鼻涕抹在鞋底，顺带着把鞋帮也抹得锃亮。
他们都认为那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是这个洞不同，三全一脚踏空使它见了天日，在此之前它可能几百上千年没有见过阳光，它隐藏在一片茂密的林子里，每到夜晚这里都会聚满老鸹，扑扇的翅膀遮盖了大半个天空。我也就曾在一首拙劣的诗里表达自己的这种印象：
炊烟/迷失了/归鸦的翅膀/黑暗提早到来/夜狡黠弥漫的脸
最重要的，这个洞是我们发现的，此刻，它只属于我们。
真正让我们感兴趣的还有里面黑幽幽的、散发着霉味的未知。我们需要这种未知。
呸，爬出来了，呸，吐出嘴里的泥，呸，大桂总爱把自己弄得像个完成了艰难使命的英雄，呸，妈的，就一滩泥。他以更漫长的时间出来，有一刻我甚至觉得他不会出来了，肯定是通过某个神秘的隧道进入了一个和我们完全没有关系的世界，但是他还是出来了，像是经历了一场暴风雨。
一滩泥？
有的伙伴兴味索然了，更多的则相信没有那么简单，我也这么想。
我去试试。
他们都说，胆小鬼今天真见了鬼了。
我只是觉得那黑得不见底的洞口对自己来说是个神秘的召唤。
我钻了进去。
一段漫长得无边际的黑暗，包裹着我，像个梦境。一股埋藏了很久的气息。一片渗进了骨髓的凉。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阵陌生，让人脑袋玄晕的陌生。这里的一切都超出了我心里对于外部原有的认知。
像蚯蚓一样爬行，外面伙伴的声音越来越遥远，直到完全消失。我心里没有恐惧，泥土味道让我有亲近的欲望。不知道爬行了多久，地下肯定有着与地上完全不同的时间空间，我坚持这一点。
左手一震，传递到了心里，眼睛恢复了理智，我摸到了一件东西，长长的，上面叮叮当当挂满了环，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又爬，摸到了一些长的薄片，下端连在一起，又爬，摸到了一大把东西，我停下来仔细辨认，一些细长的东西，一堆尖尖的头，又爬，摸到了一些光滑的东西，惨白，手顺着边缘慢慢摸索，圆圆的，有两个洞眼，有风从里面吹过，发出呜呜的低鸣，我的心里一惊，后背发紧，恐惧感瞬时间击碎了我所有的欲望，我以最快的速度后退，黑暗从后面漫过脸庞，急促的呼吸被黑暗放大，又被黑暗吞没，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终于退出来了，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刚摸到的环、片、“尖头”。大家都被突然钻出来的身影吓了一跳，三全最先反映过来，你可算出来了，还以为你住里面了哪，拿到了什么好东西？
拿到了什么好东西？
我惊魂甫定，木然地伸出双手，想象中的惊叹声没有出现，骂声却一浪一浪地席卷过来，一把泥啊，什么啊，傻子啊，白等了半天了。
低头看看，那些硬硬的形态各异的物事见了天日，一瞬间都化为泥土，从我的指缝流下去。
早说过了就是一滩泥啊，大栓得胜似的大声喊叫。
骗人，胆子小还骗人，揍他，等待的焦酌和强烈的好奇随着我手心的泥土化做了愤怒，一阵拳脚落在身上，我缩一团，他们打够了，又一起踩塌了洞口，“轰隆”一声，一个世界顿时烟消云散。
我再没有说话。一切真的像在梦里。慢慢地再难分真假。像记忆一样遥不可及。
很多年后，等我的对世界的认知有了足够的深广，我揣摩着当初在洞中是摸到了几个九连环、折扇的扇骨、一堆枪拴、几枚箭头和一堆人骨。说不清楚那里埋葬了多少代的人，埋葬了什么人。
没有人相信我，他们都说我是在做梦。父母还专门找人为我喊魂，他们都认为我的灵魂因为惊吓被遗失在了某个角落。喊魂人声音凄凉，我的名字在夜空中被不断拉长，再也找不到归宿。
我从此沉默。
渐渐的，我也就再没有了向别人诉说的欲望，那一段在地下的时间里的刻骨铭心终生难忘，洞穴埋藏了一段历史一段故事，我不知道我们的这段故事又将被哪个洞穴埋藏。（2006年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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