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事
草原的十月是宰牛的季节,舒爽的秋风里浸透了牛肉的芬芳。
藏民宰牛有讲究,不能用刀,不能见血,更不能独干。五六个壮汉皮绳套甩得一片嗡嗡,呼地一声喝吼,套住牛的四蹄。此时,壮汉内冲出一大力士,袒胸露怀,狠嘎乌在厚实黑亮的胸前眼珠般忽闪忽闪。大力士扳住牛角,鼻孔嘿儿嘿儿吐气,人默默数着:几(一)、里(二)、送(三),一声怒喝,牛被掀翻在地,四周溅一片浓浓的灰尘。周围的壮汉迅猛冲上来,死死捆缠牛的四蹄,直到牛成为一块硬梆梆的木头,只剩喘气的劲。大力士就从腰上解下一根细细的牛皮筋,捆扎紧牛的嘴唇和鼻孔,然后插进一根木棍做的撬棒,轻轻地勒着。边勒边念叨:“苦命的生灵,愿你脱离人世的苦海,去极乐世界。”周围人也默念:“感谢你,舍身救人的菩萨。”声腔极柔和,软绵绵的像是催促曲。牛也安静地眯上眼睛,气息越来越小,肚皮却渐渐胀得滚圆,像一面大鼓。牛眼猛然睁开,眼球浑浊,浸泡在蓝汪汪的血水里……
不过,没放血的牛肉,腥味浸入了肉内,这种牛肉味道不够鲜美,也硬如牛筋。
我在牧场锻炼那会儿,宰牛放血的差事当然该我们这些外来的,不信佛主的孽种们干了。
有一次,我也袒胸露怀,提着一把菜刀朝那头捆翻在地的壮牛走去,心儿仍然怯怯的。走近牛时,我却笑了,牛嘴和鼻孔早让皮筋扎得死死的,牛的肚皮胀得像巨大的卵石,溜光水滑,青筋高隆,脉管衰弱地跳动,牛快断气了。对付一头死牛是用不着牙帮的。
我早听说过,宰牛最使人伤心的是牛临死前,会淌出可怜的哀伤的泪水,让心软者不忍心下刀。我怕看见眼泪,眯着眼睛朝牛脖子用力割去,睁开眼睛时,一股股血朝外猛烈喷射,腥味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抬头,远处草滩绿得耀眼,牛群远远近近撒着,悠悠闲闲地啃吃着草皮。我对这一片片淡漠无情的黑点子伤心起来。
晚上,月亮刚跃出牛角叉般的山凹处,月下的草地静极了,风是甜的。当牛肉的香味在草地漫溢时,有几只狗狂躁不安地吠叫起来,所有的牛栏都让重重的牛蹄踩翻了,牛群一头挤一头朝白日里的宰牛处涌去,黑的灰的在草坡上滚动,绕着那片浸染了血腥味的草滩缓缓地转着圈子。鼻尖碰碰那焦黑的血迹,又犯仰起头来昂声吼叫。那声音类似憋闷了许许多多冤苦的汉子,猛然暴发出来的哭嚎,悲伤欲绝。牛们就这般不停地转圈、哭嚎。月亮似灰色的虫子,在铁硬的叉角间撞来撞去,也受不了这压抑的声音,躲进了雾后。四周暗黑下,牛们忽然停止了嚎叫,静静地肃立草地,像是在进行一种古老且神圣的祭奠。铁硬的叉角映在灰蒙蒙的天幕,像一片远古树林的雕像。
“每次宰牛后都这样。”我在第三次宰牛后对别人说,背脊滚过一丝寒颤,手心捏满了冷汗……
转自:
http://www.manyro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