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往北:沉默的旅行
那些一闪而过的地名
幻想着天池,璞玉一样的天池,仙境一样的天池。幻想似乎能增加对于天池之美的期待,恶劣的天气使这幻想又增加了几分。一直在下雨,飞机落在延吉,跑道上就看见积了满地的水,从延吉往长白山的路上,细雨蒙蒙,一路压抑着人的心情。我们都不想说话,照相的小魏不说话,开车的佟师傅不说话,我也仅仅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些一闪而过的路牌:明月湖、安图、大荒沟、小荒沟、北沟岭、寒葱沟、新合乡、青沟子、万宝镇、红旗村(村口竖了一个牌坊“中国朝鲜族第一村”)、松江镇。我着迷于这些陌生的地名,大荒、小荒,沟、岭、沟子,多么好玩,可能是一个县,可能是一个镇,可能是一个乡,也可能只是一个村。它们在地球上真实而长久地存在着,地图上却很少能见到它们的名字。地名其实也是有生命的。诞生或者消亡,都在一个未知的时刻。它们也可能是永生的,作为故乡的代称,存在一些人的心里。远游的人总是记得住那些小小的远远的村庄的名字,尽管它们很有可能已经消失于国家的行政序列。比如我所记得的我的故乡,作为一个行政村,它在三年前被合并被湮灭,它甚至没有来得及作为路牌出现,公路经过我们的村庄时,路牌上出现的是陌生的合并后的名字。若干年后,将不再有人记起,过路的人也无从知道,那里曾经存在一个被人说了许多年的地名。而我,直到死,不会忘记它,它刻在我的心的最底处。现在,我在离故乡很远的东北之地,在这些新鲜之地的身体里迂回、穿越,恍然,又清醒,似乎闻到了北方村庄的气味,看到了北方村庄的血脉,但无法触摸到它们的神经,无法探知到它们的源头。所有村庄的深处,无不隐藏着亘古的欢乐和安宁,亘古的悲愁和苦难,只有久居的人,比如村口那个倚门而立的驼背的老婆婆,才能发现或者感知。
这些陌生地名里边收藏着的秘密,永远不会对一个过客诉说半点。
现在想,看见这些路牌,经过这些县、乡、镇、村,又何尝不是一种偶然?
原本,我们是经沈阳、长春、敦化,再往长白山。那样一条路,看见的必然是另一些路牌,经过的必然是另一些县、乡、镇、村。选择什么样的路,看起来无关紧要,对于一个生命,却又非同小可:遭遇一些地方,同时也放弃了和另一些地方的相遇,这种放弃,极有可能是永远的。
长白山的某个凌晨
醒得很早,听见鸡叫,一声,两声,三声,是长白山里居民家的鸡还是我们所住的虎林大厦的鸡,我无从得知,可是无论哪只鸡,都注定要被佩索阿嘲笑:“在鸡棚里,公鸡注定了要被宰杀。它居然啼唱着赞美自由的诗歌,是因为主人提供的两根栖木暂时让它占了个全。”醒来后又断断续续地睡,似是而非地睡。凌晨三点的时候,看了几页书,普里什文的《鸟儿不惊的地方》。书买了有些日子了,一直没读下去,经常打开,却仅仅只是打开,最多读到《前奏》的第三行:“那里的人们狩猎、捕鱼、相信巫师和森林与水域里的鬼怪,通过在几乎看不清的林间小路步行来相互传递消息,并靠松明照明……”这样的文字能给人的心灵找到慰籍,可是对于一个过于喧闹的心灵,很难真正感知到这种慰籍。旅行之前,我把普里什文塞进背包,确信能在北方的森林里触摸到一个俄罗斯旅行者的心跳。在长白山的深处,这个凌晨,我信手而翻,读些什么并无印象,因为我还没有真正进入森林。身体是进入了,可是双脚没有踏在森林的土地上,坐在越野车里的穿行,看见的是隔着玻璃的森林,模糊而虚幻。从延吉上车以后,一直蜷缩在车里边,车窗紧闭,因为会有雨漂进来,我们呼吸的并非是森林的空气,而是三个人(小魏、佟师傅和我)肺与肺交换的空气。这种情形让我一直处在似是而非的状态,从身体到心灵,凌晨也没有好转。以至在我读到那样一句话,突然有种震动的感觉,屋子里的黑也仿佛相跟着摇晃了一下。又是几声鸡叫,那么明彻,那么透亮。我彻底醒了。
那句话至今我记得很清楚:“既无怨恨,也无屈辱。”奇怪的是,那个凌晨之后半个月的现在,我写作这个文字,在《鸟儿不惊的地方》里再也找不到那句话。我几乎第二遍通读了《森林、水和石头》、《哭丧女》、《渔人》、《壮士歌歌手》和《猎人》等等我觉得有可能隐藏着这八个字的所有篇章。可是,没有。仿佛小草躲进了白桦树高高耸立的森林,仿佛溪流里的水珠儿汇进了宽阔的河流,一句话谜一样地消失了。我如此固执地想要找到那句话,是想弄清楚普里什文说出那句话的背景,具体地说,他是看到森林、水和石头时的喃喃自语,还是在和哭丧女、渔人、歌手和猎人交谈时突然生出的感慨?况且,自那个凌晨读到那句话之后,我一直记着要把它送给一位兄长,我要把《鸟儿不惊的地方》翻到某一页,用粗线条的笔在某一行下边很重地画上一道,告诉他,普里什文曾经很诚恳地说过:“既无怨恨,也无屈辱。”怨恨是一个人生活态度的一种,屈辱则是一个人生存状况之一种。两个词,几乎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生活的底色。我们怨恨,正是因为我们屈辱。临行之前,我的兄长给我看了他即将到庭应诉的三万余言的《答辩书》,看上去,《答辩书》并无怨恨之词只有绝望之感,屈辱存在于每一句每一字:无耻和不义,以诽谤和中伤的方式,借助阴谋和强权,无时无刻不在欺压一些看上去弱小而无力的生灵。我希望我的兄长:坚韧一些,顽强一些,以消灭屈辱的方式去消除怨恨。对于积极而有效的人生,这是唯一的道路,否则,你要么整日里怨天恨地,要么一辈子忍辱偷生。
这可能并非普里什文说出这句话的本意,但是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我已经无从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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