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园】
清明节使陵园热闹起来。人来人往是热闹的表象。自然有向纪念碑敬献花圈的仪式。上午是各校的学生,下午是各局、企业的代表。青松肃穆,巨柏庄严,哀乐低回。献花圈、默哀、某领导发表讲话、廉政宣言、瞻仰革命烈士纪念馆、各自解散走人……年年如此,如此年年。过于程序化的仪式并不能使站立墓碑之下的人们酝酿好情绪,就连主持者,似乎也早已不再用心于这一套,三言两语,草
草了事,只有脸上的表情适时主导或衬托周遭的氛围。台下的人站立指定地,队列齐整,举头,低首,制造表情,从一个大形式上完成对主持人的配合。当然也包括一些细节:默哀时脸上憋着笑,从队列的尾端悄悄溜走,同旁边的熟人挤眉弄眼、小声说话,商量着活动结束后到哪里逛街——为表示对拜祭活动的支持,单位给了他们一整下午自由。
沉默的墓碑。长眠的烈士。一些人陪另一些人作秀,与那些已逝的生命无关。
站立园中,我一时思绪溢洒,也无关乎那些已逝的生命——
很多年以前关于“默哀”流传过这样的插曲:
小学生甲取笑小学生乙欲哭无泪的样子很丑,小学生乙一拳打过去把小学生甲疼得大哭,老师看到小学生甲大哭赶紧连声表扬,表扬他对革命烈士感情深厚。
很多年以前看到邻家大哥威武地站在陵园一角,他是民兵,他在站岗。看到我,一个小不点,不说话,很亲昵很帅气地同我一笑(他那时多么年轻英俊),使我在同学面前精神立长。很多年后他从发不出工资的单位辞职,自开一家公司,每次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看父母,遇见我,还是会冲我一笑,很亲,很帅,也很沧桑。
雄浑的碑上大字“死难烈士万岁” 很容易使我想起很久以
前的某位学长。以吹嘘和说谎著称的学长,因为上课迟到使奶奶死过好多次。美国人、台湾人、香港人经常到他家里做客,自然都是他爸的好友。所以不必奇怪庄严神圣的纪念碑题字也是出自他爸之手,比我们更了解他的人透露说:“他的话十句你可以听一句”。
才不久前听到媒体的忧心忡忡:小孩子把陵园当成了游乐场,野餐地。我随他们的忧心去看了看,是啊,那些小脸上果然春意盎然,一定是暂时忘记了老师布置的作文——但愿不是每到清明,这种忧心病才犯一次,总是那么恰当又正好。
【广场】
广场的从前无疑是片田地。田地是经人打理过的蛮荒。往西遇个岭,往东得爬坡,往南往北都有一个个小土包起伏上下,唯有它从蛮荒时代就出脱得平阔齐整,土肥地沃,自然为农人所欢喜。我能记起的印象稀薄又渺远,仿佛来自梦中或前世,不过我相信那是真实:一些黄灿灿、绿油油的蔬菜的花或是庄稼的茎叶,随着陈年的微风浮漾在我记忆的某处——最终我从父辈的口中得知,那里的确先种过庄稼,后改作菜园。再往后是蓊郁成片的杨林我便记得很清楚了。那时已有公路纵穿南北,将林子斩作两截,白日还好,林荫大道,夜晚却漆黑幽深,唬得行人心中打鼓,硬着头皮急急赶路,像是迟上一秒,便逃不出那两片蠢蠢欲动的“魔掌”。其实林子里还真得潜藏着一双双“魔掌”,小的,大的,老的,只要是在夏夜,拿了手电往树空里一钻东寻西找的,指定就是一帮蝉蛹的终结者。再后来轮到林子的终结。手锯、电锯、砍刀和板斧的钢铁意志佐以绳子的捆绑政策使魔掌难逃魔掌——杨林被杀,留下白花花的一片树桩,碗口般粗细,似乎容得下半只屁股,偶尔,我见到某个走累的老者坐在上面歇脚吃烟。这跟我多年以后看到的漫画极其相似:不知何时何故,天地间只剩了树桩一片,一只倦鸟栖落在某个桩头,孑然、凄然……看到老人时我不可能想到倦鸟,看到倦鸟时我却突然想起了老人。恍惚间我就是多年前歇在桩上的老者,多年后寻不见枝头的倦鸟。
必须得说,这片林子的被杀是因为有人在里面拾到过断臂、残肢,而另外的断臂、残肢以及脑壳不知去向——不过这层因素至多占到百分之二十,另外的百分之八十是因为此地要建市集。树桩全被清理之后,市集建成。市集热闹了好多年,把一群孩子热闹大了,把一批大人热闹老了。突然又传出消息这块风水宝地要建政府大院,三传两传,挖掘机来了,压路机来了,石料来了,花草来了,总之是钱来了,人来了,大工程来了——小城史上空前阔大的广场,一砖一石一气呵成。
到如今广场已是个老地方。每年天气一暖,人便熙攘而至。住在邻近的早顺了腿儿,蹓跶蹓跶就过来了。住的远的,借用各种走路的工具。大多是年轻人。学生一波一波,家长领着孩子,生意人早早摆开货架。散步、闲坐、滑旱冰、放风筝、做买卖、看热闹,各忙各的,不用谁组织,也没有谁纪律。阳光和笑脸,消费与运动……空气里发酵着活力,散漫着热情,点洒着小小的欲望,公共场所里的公共玩乐,人们各自得到满足和欢愉。夕阳西下,阳光带走他们的身体连同暗影,广场为他们收留果皮、口水、烟蒂、污迹、雪糕棒、卫生纸……当然还要清点新伤:一只企鹅(垃圾桶)坏掉了半张脸,数片草坪被小驹临幸,九大行星(供观赏的铁球)饱受殒星撞击,银光闪闪,映射道道心寒……我常常表情麻木,心静如水,凝望那些阳光下的笑脸,收听那些嘈乱的杂音。我爱他们,但不能靠近。我常常游离身外,目光恍惚,坐在广场一角观望眼前的一切,有时目光滑过从前,有时视线穿过未来。一切的欢愉仿佛都是表象和虚妄。狂欢如此短暂,唯有私欲长流。夜晚来临,大地沉静,睡梦来临,广场消失。消失成未来的某片空白,消失成记忆的某片空白——就像菜地、杨林、市集……就像我们卑微的生命,多年以后,了无迹痕,好像从来不曾来到过。
【河水】
河水会使一带生灵得以滋润。会将灵气氤氲。会在有良心的人那里播下回味、念想和感恩。总会有一些水以流淌的方式,向无限小,融汇成他们体内的血液,向无限大,伸展成大地上的万千河流。但在他们内心,万千的河流最初都是从故乡流起,从他的村庄一边,或是自她的家门之前——我不知道我还剩有多少良心,但河流,洁澈的清丽的河流,确曾在二十几年前流过我同样洁澈的清丽的双眼。直到如今,我还会常常看到它在往昔的模样,听到那些近如天籁的潺潺歌声;在梦中,或是一呆神儿,重新摇荡而起那些纯美的阳光,那些倒影,那些清凉和清亮……一恍惚,风起云落,醴泉一般润过我童贞的河水一去不返。给我的事实是:快三十年了,我长大,水流淌,我越长越俗,水越淌越丑。
于是河水开始在我内心播下不快、厌恶和隐忧。我没有觉察到母亲是如何变老的,河流是如何变臭的,大地是如何脆弱、老天是如何暴躁起来的,我没有觉察到人心是如何荒芜和变狠的。我曾和人们一起,津津乐道于那些××河、××河、××河,不断以“文明” 豪,以“渊源” 傲,以“人类”居,不断发出“啊!”“啊!”“啊!”的雄音,没有看到所谓的“文明”依草原、山野、大地之母怀,吮吸河流之乳,沾染灵性也孳生霉菌,流淌灿烂也漂浮腐臭。人们一天比一天更有效地干着实事,继续这种灿烂或腐臭。直到近年我才在不经意间,在涂鸦的文字中虚晃了几枪——
“怪物几秒中后没入水中,不再出现。遇着这样一件奇景,他竟突然忘掉了疼痛,反而颇感疑惑,因为先前他和乡亲们从来不认为这条河道里会有生物可言。”“从前经过这儿,清香扑鼻,舒心惬意;而今它的刺鼻的恶臭,我想,世上恐怕只有魔鬼的闷屁才有这种味道——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魔鬼……”
“河流穿过城市,对城市该是莫大的福气和灵光,却只能按照人的意志流淌。美也罢,丑也罢,穿过城市的河流很难再为自己做主。”
“人们把河这边的林子砍掉,建房造屋,劈柴烧火。人们还在河的上游建了许多工厂,中游建了许多工厂,下游建了许多工厂,喷着黑云,吐着迷雾……人们每天都在努力,急着要得到一些东西;而另外一些东西,却在慢慢地消失,永远地消失了。”
……真得是愧对,我二十年前的梦中之河!
【香路】
榨过油的花生成为一个三公分厚的渣饼。贫瘠年代的花生渣饼也是好东西。不如桃酥香,不如点心甜。但桃酥、点心是仙物,更加不容易得到。油渣饼被带回家里,本来是准备掺和在食料中喂猪的,可小孩子稀罕,也就专门留一点填他们的嘴巴。不能叫吃,应该叫啃。油渣饼刚强坚硬,牙齿不好对付,要配合了唾液的浸泡,软磨硬施。小孩子啃着啃着也就厌了,撂在一边。更多的油渣饼在角落里生满了虫子,星星点点的洞口,沟壑纵横。看见的看不见的小虫子,嘴实在是利害,一块渣饼很快成为它们的一座行宫。
其实我要说的不是油渣饼,而是跟它极为相似的另一些事物。从一条南北道往西一拐,两边是些琳琅的店铺。卖鞋子、卖衣服、卖糕点、卖猪头肉……一条不短不长的商业街。人们走来走去,脚下是油渣饼一样的路面。油渣饼酥了,被啃得有鼻子有眼,大雨一来,积水得意奔流,角角落落变得湿漉漉、油汪汪,仿佛是个象征,象征各家的铺店盆满钵满、财源滚至。雨过天霁,空气中飘散着重新洗过牌的俗世气息,抚过东西街,抚过南北道。南北道同样有着油渣一样的质地,两边的店铺更加气派,但实质相同,都是稍微多一点的人买,稍微少一点的人卖。买或卖,闲散或匆忙,更多的人不太在意脚下的酥饼,就像失去味蕾的人在嚼一块无滋乏味的烂肉。所以也一般不去思考类似的问题:一、一条路,何以会出落成一座虫子的行宫?答案可能有多种: 1、太古老。2、过于香或酥。3、脚厉害。4、欠修葺。二、为什么欠修葺?答案也可能有多种: 1、没人报告。2、无人管。3、没有钱。4、还没人看见。其实,说没人看见绝对不符合事实。早有人因在路上磕倒而随口骂:死破路!死破路!死破路!说没人报告也不妥,为什么还得有人报告?说没人管更不符合实情,人们经常会看到路面出现“前方施工,请绕行”的牌子,牌子后面就是忙着给袖口打补丁的缝纫工。至于有没有钱,每辆车子走在路上都被收过“养路费”,每家商店开业大吉都被收过房租和税金,路上直立行走过的每一个人,在昨天、今天或明天都有义务交点款纳点税……至于谁管收?谁管用?谁管协调?谁管修路?……实在叫人头痛!突然有一天眼前一亮,看到一条非常精彩的马路,直接掩盖了油渣饼的基本特征,干脆来一个油泉喷涌,具体操作谁也不太清楚,表面现像是:一条十米多宽的马路,在两边,有十分之七被液体浸泡,只留出中间稍稍高出的十分之三,权当陆路,总之在整体结构上,拙劣地模仿着我们的地球——其实我们的地球也是个油渣饼,不过这个先不说,就像那些学习××、发扬××之类的行动,总是号召要从身边做起,在这个问题上,同样别把目光瞥得太远,还是看好脚下正走的路比较合适——所有的车辆行经这条精彩的马路都需超一流发挥车技,在不足三米的间隙里擦身而过,或者稍稍靠外,车轮碾过黑色液体,溅起高高的白色浪花——看风驰电掣,亦不过如此。每次经过都是战战兢兢,希望下次不再看到这种惊险,只是下次下次下次,还是老样老样老样,以至于……只好另改别道,并在改道之余,为它假设了可能会得到修缮的多种因由,如下所述:
一、管事的官员偶尔乘车路径此地,且小车不慎陷入污水深坑,车熄火……
二、未陷入污水,但与迎面而来的大车擦身而过,车身一个趔趄,上演惊险镜头,官
员一头冷汗……
三、某日某时某刻,此地不幸发生车祸,事故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当中……
四、将来某日,上级领导要来参观,车队可能途径此地……
五、将来某日,此路附近要搞一重点工程,或者,要在此路铺设管道……
六、某日,某市民忍无可忍,向媒体投诉,恰好,媒体方面正需要此类曝光或报道……
……
或者,媒体或电视台暂时不予曝光,等到有关部门终于召开会议,讨论修路事宜,路
终于修好以后,再邀请附近居民发表看法,镜头上,当地居民感谢党,感谢政府,就像十数年通不上电的村民终于见到了亮,拖了好多年薪水的工人终于看到了钱……曾经的一切辛酸和苦恼,化作一脸雨露阳光和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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