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距离(散文)
李天斌
一
从睡梦中醒来,一只夜猫就在窗外叫了起来。喵――喵――喵喵――喵――时断时续,幽渺神秘。仿佛就在我的枕边,又仿佛远在墨黑的夜里。我分不清我们之间的距离――靠近或者远离,一墙之隔,但却无法度量。
窗外漆黑一片,那一堵高高的围墙,挡住我房屋背后的房屋,作为一条明显的分界线,显出生硬和疏离的轮廓。从我的房屋,到他的房屋,不过1.8米的长度,但却因为这堵高墙的阻隔,两幢房屋,只能遥遥相对。我从没走过去。他从没走过来。他是副县级干部,他的房屋高大宽畅,他的围墙高而突兀,把我的房屋划在他的圈子之外,仿佛水与火,原本无法交融,也无需交融――而现在,这只夜猫,是否就行走在我们之间,企图提醒什么又消弭什么?
我从床上跳下来,掀开窗帘,想看看这只夜猫所处的具体位置。但我只看见了一个影子。一个迅速地从高墙上消失的影子。喵――喵喵――喵喵――喵――急促,紧张。我弄出的响声成为向它逼近的压力。也许,在我弄出响声的那一刻,它就感觉到了阴谋和陷阱――它消隐在黑夜深处的逃遁,就来源于这份与危机对等的预感!
我再也无法入睡。把电灯按亮,一片狭窄的白,与窗外的黑形成鲜明的对比和反差。我伸出头去,身子的两半,就站在了这黑白分割的边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角度,刻意或者情不自禁,自觉或者不自觉,我已经无法确定。只是,当我把头伸出去,我就感觉到了一种辽远和逼仄――辽远,来自黑夜的漫无边际;逼仄,来自我眼前的这堵高墙,遮挡或者阻隔,向我逼近,如同我给那只夜猫的感觉。
二
我一定想起了这个词:距离。
仿佛置身时间与事物之外――在这个黑夜里,我觉得我始终站得远远的,生命、生活、爱情、自然的风景、物体,甚至包括自己的身体,似乎都停留在很远的远处,可以触摸而又无法企及。就像这个黑夜本身一样,我始终无法触摸到它踏实和真切的一面。
包括眼前的这座房屋。我自己的房屋。在靠近的瞬间,我依然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总会做许多关于房屋的梦。但每一次梦境,都与它无关。梦里出现的,都是村里的老屋。我也曾经为它抱屈――这可是耗费了我所有积蓄才修建起来的房屋,也将是为我遮挡后半生风雨的房屋,但我却不曾为它倾注过感情。这种疏离,也曾让我觉得惭愧――一个能时时对你给予的对象,你却常常熟视无睹并忘却它的存在,这不正是一种距离么?
但我确切的知道,我与这座房屋,的确隔着长长的距离。
一直以来,它的存在,并不能让我想起家的概念。曾经就有很多次,当我就坐在里面的时候,也常常这样对女儿说,“等哪天我领你回家去玩……”直到女儿疑惑地问我要领她到哪个家玩的时候,我才知道,除了村里的老屋之外,我确实没有把这座城里的房屋视作家的处所。但我并没有任何的内疚――对一幢房屋的认同或者拒绝,仅是体现了某种难以释怀的情结,它与房屋本身的价值并无实质的关系。
但我还是想起了它。此刻,在辽远而又逼仄的黑夜里,这幢房子,分明成为某种联接,让我进一步走近有关距离这个词语的内部。
三
我想要走进什么呢?
从一幢房屋出发。从这个黑夜出发。现实的,抑或记忆的,隐秘的,抑或公开的,明朗的,抑或隐晦的,美好的,抑或丑恶的,可知的,抑或永远不可知的,当我渴望抵达的时候,我是否就感觉到了一种无能为力?
因为我听到,此时,就在此时,一只夜鸟的啼鸣,正远远的传来,贯穿这夜的直径和厚度,然后又远远的消失,如同那只夜猫一样,它们的出现和消隐,都在以同样的方式告诉这个黑夜的扑朔迷离和深不可测。
我想我终究是无法抵达的。但我还是再次站了起来,双手扶着窗条,两眼望向墨黑的夜。我想我必须穿越――那堵耸立的高墙,突兀的高墙,它并不能最终阻挡我的视线。它设置的障碍,甚至成为我穿越的某种动力。
我想起了自己。是的,一直以来,穿越似乎成为我生命的主要秉性。在厄运和挫折面前,我始终没有低下头,始终没有停止我穿越的脚步。我始终告诫自己,一定要怀着对生命的忠诚和虔敬,不断完成自我的拯救和升华,像不死的火焰,燃烧并照亮自己的精神世界。
我说的是实话。尽管有自我吹嘘和炫耀的嫌疑,但我一路经历的磨难与曲折,完全可以证实我的坦率和真诚――与疾病抗争16年,从依靠拐棍行走到再次在篮球场上腾跃自如,从乡村到城市,从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小学教师到一个或多或少还有些体面的副科级干部,其间的消极、失望,甚至绝望,都不曾摧毁我对于自己的憧憬和希望――就像摩西把他的那些同胞带出苦难的境地一样,我始终怀着自我感觉良好的虚妄安慰自己,在生命的绝地上,我也把自己名唤精神的兄弟带出了苦难的泥潭――我妄图以胜利者的姿态,接近神性的高度。
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距离――在精神之外,一种无法消除的距离始终如影随形。一种距离始终让我感觉到生命与情感的隔阂和陌生。如同我刚刚做完的那个梦――那应该是多年前的一个黑夜。在村子的老屋,一口痰,卡住爷爷的脖子。他想吐出来,他紧紧的咳嗽了几声,但总是吐不出来。他体内仅剩的力量,已无法完成对一口痰的驱逐。他试着从床上坐起来,他大汗涔涔,筋疲力尽,他伸出手来――他没有发现,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已经干枯,这迅速枯萎的速度,让他始料不及。他想拍拍胸脯,帮助来自喉管的力量,把那口痰吐出来。但他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他想喊,但没有一个儿女,或者孙子在他的身边――他一直单独居住,他没有任何疾病,没有谁会预料得到这个时刻会在这个夜晚来临……我无法想象爷爷那时的无助和绝望――他也想起了关于距离的词汇吗?儿孙满堂,但此刻,却没有谁能够在他的背上,用手拍打一下,却没有谁,帮助他驱逐这口让他生命从此凋零的痰……如同我和我的妻子,可以不用任何遮掩但却始终无法完成灵魂的贴近和交融,一方面相拥而眠一方面又可以为了一点小事大动干戈直至要形同陌路……如同去年夏天,一个曾经无数次得到我帮助的同事,竟然在领导面前对我进行毁灭性的诬陷,从而让我错失了一次原本应该升迁的机遇……
如同一幢房屋,当我把它作为接近这个城市的切入点时,就真切的感受到了它的不幸――我每天从它出发,走在城市的钢筋与水泥之上,然后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它的里面,在黑夜的包裹下安顿自己。但我并没有觉得它对我的不可或缺。相反,在对于家的概念的追问里,它的存在,只能成为对一种遥远情结回忆和怀想的途经。
如同一种距离,里尔克说:“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也许,一幢房屋的存在与否,其实并没有必要――内心的悲怯或者富足,除了精神之外,谁也无法担当。
四
距离。距离。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被这个词所包围。
我分明被距离所阻隔并切割,我甚至觉得了自己的词不达意和言不由衷――在我冗长的叙述里,我竟然无法清晰的表明所要抵达的方向。那些模糊的,隐约的,甚至混沌的外在或者内心,我是否真正触摸到了它们?而我,真正想触摸的,究竟是什么呢?
从距离到距离。从黑夜到黑夜。人与人之间,精神与精神之间,那些距离的与生俱来,此刻,正像道道沟壑般横亘在我的眼前,让我近乎窒息。
我还是想起了自己。在我不断穿越的过程里,我始终记得一位老师给我说的话,他说:“生活中要学会保护自己,但不可随波逐流而忘记了灵魂的高贵……”我知道这句话的意义,在俗世的纷扰里面,高贵与鄙俗,坚持与放弃,沉沦与升华,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它们之间的距离,往往成为是否完成自我拯救的重要标尺。所以我是清醒而又执着的――我的固守灵魂的高贵,以一种接近精神战士的姿势,在俗世的泥潭里不断诠释自我的救赎。
我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我始终与它们对峙着。面对那些众所周知的潜规则,我始终保持着远离的姿势。我承认,我是失败了――我虽然在组织部门上班,虽然一次次参加那个决定干部生死的会议,虽然常常会在县领导的贴身秘书无法完成文稿写作的情况下,被他们“受任于危难之际”,虽然常常会获得跟领导们在一起闲聊的机会,并不止一次得到他们公开的赞誉和表扬……但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这种便利给我带来的实惠。我的妻子,在乡下教书,我想把她调进城里,但最终也只是从乡下调到乡下――领导说,要进城,必须是最特殊的情况。我的弟媳,在她出生地的乡镇教书已有10年,我想把她调到弟弟工作的乡镇,领导说从乡镇调乡镇,有很大的难度。我的小妹,大学毕业好几年找不到工作,问领导是否可以安排一些临时的工作岗位,但领导说因为要平衡一些关系所以压力很大……我知道是自己的无能和努力不到位。事实是,几乎每个假期,我都可以看到大串从乡下调到城里和从乡镇调乡镇的教师名单,也常常会得到某某大学毕业生甚至中专生又安排了工作的消息。我当然也知道这背后的缘由――而一个熟悉的女教师为了调动的痛哭失声,却让我再次坚信了自己固守那份高贵的正确性。她说,她为了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每个假期都要找人,每个假期都要花钱,几年下来,她的工资几乎全搭了进去,但却一直无法调动……她一直在唠叨,说你看某某书记的亲戚又调了,某某县长的亲戚又调了,某某老板的亲戚又调了,等等,她总在羡慕别人良好的社会背景和埋怨丈夫地位的卑微……我当然知道面对现实固守灵魂高贵的不堪一击,但我更是安静的,我的无能为力,让我更加懂得距离这个词语本身的意义。
五
我似乎看清了某个方向――在这个墨黑的夜里,我似乎有了一种归属和安慰。一只夜猫,一幢房屋,它们在黑夜里的仓惶或者静默,让我逐渐理清了自己的思绪――我的对于精神困境的追问,我的对于现实困境的理解和把握,在距离的背后,是否在告诉我的不可穿越?
不可穿越,是否成为贯穿生命过程的终极存在?
而我知道,我必须穿越――就像现在,我静静翻着摩罗《不死的火焰》,他说:“……人的终点就是神的起点……这个困惑而又焦虑的毕巧林(《当代英雄》的主人公),其实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生命。因为他的困惑是对今天的全面拒绝,所以他的情感指向未来。因为他的焦虑是对此岸的全面置疑,所以他的精神指向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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