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注意我
我感到自己长得太慢了,慢得让村子里的人几乎要将我忘记,就像赛跑,好多同龄的孩子快要把我甩掉了,在人群里,我几乎像不存在一样,没有人注意我。再说了,我胆子小,不敢惹是生非,所以就更引不起别人的注意。
我怕这样下去不是被饿死而让别人遗忘了,如果一个人被一村子的人都忘记了这与他死了有什么区别呢!所以我就尽量地往人堆里走,尽量的做出一些让别人注意的事,哪怕是在大路上拉一泡屎惹来别人的骂声也好,但我还是没有胆量在大路上拉一泡屎。
我会有意无意地在菊子家的崖背上转悠,一旦发现老支书人模狗样地过来,我就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再多紧要的事我也不离开,我就要像一块石头绊在老支书的脚下,我恨不得变成一只狗,我不想让他进菊子家的门,更不想让他的想法得逞。有时候我就呆在菊子家的院子里捉蚂蚁,我就要碍他的事,他骂我扬起巴掌吓唬我,我也不走,我也不明白自己竞会这样大胆,虽然心里有些怕,但看到自己让老支书这样的人都难为了,我就感到高兴。
六月里,麦子都收完了垛在场里,男人们睡在麦垛旁的窝棚里。窝棚先用椽扎成一个楔形,搭
上麦草,再撒些麦衣,一两场雷雨后,窝棚就严实了。天太热,晚上窝棚里到处是跳蚤,在麦铺上嗖嗖地跳窜,咬得人满身的红疙瘩。爹不让我睡在场里窝棚里,我偏不,我就想睡在场里,睡在窝棚里,我虽然没有长高,但我觉得首先应有个大人的心理才能长成大人。除了让老支书注意我之外,我觉得应该让更多的人注意到我的存在,让我失望的是几乎没有几个人注意到我,我就像一只浪浪狗一样,谁也不管我的死活。
半夜里我一醒来就在菊子家的崖背上转悠,有时候,我就靠在白天晒热的碌碡上,看深蓝夜空中的星星,我一颗一颗
地数,越数越多,越数越乱,越数心里头就越烦。
夜风真凉,忽儿一阵,忽儿一阵地,弄得人浑身痒痒,碾麦场边的树林带里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吱吱呤呤地叫,沟底下的泉水潺潺声在风中时停时响,水库里蛙声聒噪一片,我感到自己困极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段日子,我的耳边总时不时地有菊子的哭泣声,有时在我奔跑时带过的一阵风中,有时候在半夜静静地瞎想时。有时候那哭泣声在沟滩里的一棵树下,有时候在野狐沟梁上,有时候在凉风嘴飘荡,有时在火辣辣地太阳下,有时在莫名其妙的风雨里。我听收音机里的秦腔唱段时,有时就觉得那哭声就在收音机里。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停住手里的所有事,屏了气侧了耳细听,每每屏息了听,那哭泣声就奇迹般地消失了,而当我做其它的事时,那哭泣的声音就又出现了。那段日子,我四处找菊子,菊子好长时间不理我了,我想就是全世界的人把我忘记,我也不能让菊子把我忘记,她不理我,我就是厚着脸皮去找她,再说我也想证实菊子到底哭了没有,我满山遍野地找菊子,常常躲在他家的崖头看菊子在干什么。有几次我在崖下装柴草的破窑里找到她,有一次发现菊子真的在哭,有一次她在唱,还有几次她呆呆地坐在野狐沟梁上望着前方的河湾想什么心思,她瘦削的肩好像在风里头颤抖,单薄的身子让我好想抱紧她。
我感到自己什么都不会,而菊子好多家务都能干,更让别人另眼相看的是,她会唱戏,每次听到她唱戏,我就忍不住想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菊子的唱腔圆润,如雏鸟啾啾,咬字清晰,字字带愁,句句含情,一声声憾心动魄,有着无穷无尽的哀愁与悲叹,尤其是那凄凄艾艾颤颤悠悠的哭腔慢板,更是让人揪心,有时候,她唱着唱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那次村里头来了皮影戏团,从县剧团退休的那个王老师无意间听到了菊子的唱腔,晚上便生生催了二胡家什定要菊子唱一段,菊子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唱过,先是胆怯,最后还是开了腔唱了一段《杀庙》,唱了一段《阴阳扇》。那一声声悲情伤感而稚嫩的唱腔让所有来看皮影戏的老少男女们全落了泪,我在人群中不住地用袖子摸眼泪,心里头一个劲地为菊子高兴。
皮影戏唱完走了好几天,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干什么,耳边总是菊子凄艾绝决恸人肝肠的唱腔,眼前老是菊子灯光下泪光闪闪让人心疼的姣美的脸庞。
其实我知道菊子为什么发呆,为什么伤感忧愁,她担心她家的窑真塌了。为了批一块庄基地,菊子娘找了队长又找支书,至今也没有着落。菊子的胸膛里塞满了恐惧,那恐惧大多来源于老支书半夜崖头的咳嗽声。
老支书的咳嗽声有时候像牛打喷嚏,有时候如老斧头砍大树,咳嗽声从崖头落下院子里来,故意一下下地敲着菊子妈睡的厨窑的门,整个院子就被恐惧塞满了。一个咳嗽会变为两个,进而原子弹般的裂变成无数个浮躁在院子上空,有时候相互碰撞着溢进草窑,涌进菊子的胸膛,溢满她黑夜中睁大的眼睛,让她的心一阵阵颤栗。每每这时候菊子总盼望父亲也咳嗽一声,将崖头落下来的咳嗽顶回去,但她听不到爹的咳嗽声,只听到了娘窸窸窣窣地穿衣服。那个咳嗽对菊子妈而言像个咒语,她不得不照老支书的意思做,菊子娘轻轻地趿了鞋一出门,菊子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了。她怕娘碰上狼,怕掉下崖,怕被恶魔一样的咳嗽声撕破衣服。虽然她没有见过狼,但关于狼的故事倒听过不少,她老觉得狼在半夜会进村来,经常徘徊在她家的崖头。菊子爹在的时候,那种咳嗽声仍然肆无忌惮地在崖头盘旋,好几次老支书被我碰上,让我气愤的是他几乎无视我的存在,继续牛打喷嚏一样的在菊子家的崖头咳嗽。
一次我看到菊子娘被咳嗽声引着出了大门巷道,一会儿菊子爹也披了衣服出了厨窑。菊子爹是一个瘸子,是在新疆的煤矿上砸瘸的,他坐在厨窑的门槛上,慢腾腾地装了一锅旱烟抽了起来,烟锅里一小撮红红的火忽明忽暗,映得院子也忽明忽暗。我希望菊子爹能提了镰刀剐了老支书,将老支书裆下的东西割下来喂了狗。我甚至听见了菊子家窑门后面的镰架上的镰刀夸达夸达地响,镰刃上冷风嗖嗖,好像在怂恿又好像在骂菊子爹的没出息。其实我也骂自己没出息,我也想着想收拾老支书,却没有动过他一根毫毛。
菊子爹烟锅里的火开始时闪得很快,烟火在黑夜里又红又亮,几乎可以照亮小院上面的天空了,但没有多久,那烟火就熄灭了,菊子爹的头就掉进腿裆里了。我觉得菊子爹坐在门槛上,就像坐在崖边边,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深崖。他的头好像一只伸下水井的木桶,开始时漂浮在水面,慢慢地一点点地往下沉,但最终还是沉下了井底。
菊子娘回来的时候,头发纷乱,见菊子爹蹲在门槛上磕烟锅里的灰,就有气无力地强打起精神来:“我到崖头看看,这些天羊老糟蹋黄花菜,今夏不晒些黄花菜,明年修房拿啥做臊子面!”
我知道菊子妈撒了谎,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骗菊子爹呢?他根本就没有上崖头来,一定是下了崖下的柴草窑里。
有时候,天不亮菊子就跑上崖头来,有时急急地跑下崖底的窑里头,在麦草垛周围,黄花菜地里,好像找什么东西,我知道她是找狼的印迹,还有狼粪,她害怕真的有狼。其实,村里的王大夫起得更早,早将村前村后的粪拾完了。
那段时间,队长胡贵的神情有些恍惚,老支书又将大奶奶打了几次,菊子娘经常在半晌午村里人吃饭的时候往地里跑。这都是因为二娃堂哥福娃家的窑掌子塌了,将福娃的大儿子羊羔疯奎子打死了, 这件事让菊子妈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家的窑掌子面也塌了。
不过我怀疑奎子的死与二娃有关,我常常见二娃在奎子家的窑顶无缘无故地跺脚,我想他一定对福娃抢了他的老婆而耿耿于怀。
听说二娃的爹原是个国民党少校,后来逃出了部队经了商,娶了好几个老婆都没有生养,只有一个小老婆给生下了二娃。文化大革命时二娃的爹娘都被斗死了,当时二娃爹给二娃娶了媳妇。二娃媳妇是个细眉细眼的好女人,是二娃爹用二十个袁大头换的,但最后还是让娶不起媳妇的堂哥福娃睡了。有人说羊羔疯奎子是二娃的种,我不太相信,如果是他的种他还舍得在崖头对着奎子睡的那眼窑顶使劲地跺脚?
当时,我同慧儿、菊子还有黑娃等都在奎子家的场里跳方,突然就听得崖下院子里奎子妈花花尖声哭叫,一眼窑里就扑出了一股子尘土。正是晌午时分,太阳晒得头顶发疼,我清清楚楚地注意到二娃跺了一下脚还骂了一句什么脏话,骂完后还扬起手让我们一边去吵闹,没想到那一脚下去就要了奎子的命。
奎子死后,我见菊子妈总是神色慌慌的,老是将菊子及菊子弟弟北北赶到草窑里去睡,生怕出个意外。有一次梦见自己家的窑也塌了,我被一块大胡几压住了,动也不能动,叫也叫不出声来,气也喘不上一口……我也怕自己家窑掌子面塌了,也怕二娃无缘无故地在崖头跺脚。
就是那段日子,菊子突然老躲着我,她大约知道我看到了什么秘密,或者根本就忘了我。
我心里头堵得慌,就一个人在没人处大喊,去山洼里割草时在梨树湾喊,在七间洼喊,撕破喉咙般地喊,我的喊声从七间洼荡过来跌进野狐沟就没声气了。我往着天空喊,一张开声音就找不见了,我对着林场喊,声音钻进树林就找不见了。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站在最危险的崖边,等着大人骂我,可没有人看见我,就是看见了也不说我,好像我死就死了,没与什么大碍,仿佛与一只鸡,山里的一只麻雀死了没有两样。我仰头看天的时候,就希望自己能生一双翅膀,我想在高空飞翔,像一只鹞子一样在高空自由地飞。有时候我平躺在圪塔梁上一睡就一整天。有时我就跳起来无缘无故地不是打牛就是捡了石块打树上没有长大的梨子,用镰刀砍路边上长得好好的柳树苗子。有时就坐在盖塄边上用一根蒿棍子作弄一两只蚂蚁……
我梦想着一眨眼的工夫长大,在僻背的地方我学着大人的样子讲话,训孩子,说脏话,对着一头牛说,对着一棵树说,对着山说,对着泉水说,我想对着什么说就对着什么说,那些脏话让我心里头热乎乎的,浑身舒服,还有一种荡秋千时腹下的惊栗和快感。我还学着抽烟,我开始喜欢那种烟味,那种旱烟味让我迷醉并出现幻觉。我还一个人喝着泉水猜拳。有时候,我就挤进根根叔崖头的象棋摊摊子里,我像个大人一样地在棋盘上指指点点。
一直以来我将根根作为对手,我梦想着同他下一盘棋,我想只要我能下得过他,我就会在村子里一鸣惊人,别人就不会在无视我的存在了,甚至会像菊子一样被另眼相看呢,可我总是插不上手,就是排队也轮不上我。全村的每一个男人都想与根根叔交手,都想赢他,但没有一个人能下得过他,他让别人一个马或车,别人还是赢不了。
棋摊摊常常围好多人,蹲着的,身上爬着的,头挨着头,身子紧贴着身子,从外面看,整个棋摊子像一个肚大脖细口小的瓮。围在边上的人个个手心汗涔涔地,七嘴八舌地争吵个不停,有时饭好了,女人支了娃娃叫男人回去吃饭,三番五次叫不动,到了饮牛的时候也不管。有的人几次想从外面冲散棋摊,我几次使坏,只要别人能注意到我,那怕让别人起身打我一顿我也愿意。我几次跑步冲上去爬在瓮背上了还是冲不散,我才发现我的身子太轻了,一点儿冲击力都没有,这让我沮丧极了。
我希望根根能站起来直一下腰,搓搓被烟熏黄的手指,吐掉嘴角灭了火的烟把把,或者收了摊子给大家讲一讲《水浒传》,讲讲《七侠五义》也好。我担心他会被看棋的人压断了腰,或者被一些回家吃了饭又来下棋的人以车轮战术而累死。村子里没有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根根叔,他写一手好毛笔字,会编好多的社伙曲子,他是真正的先生。听爹说根根叔还上过半年大学,当过村里的文书,以前头发梳得光溜光溜地,常穿一件中山装,只是老婆死后变得懒散了。娘说根根叔的老婆是个大美人,给根根叔留下了两个儿子,博文和博武,没了娘的博文和博武现在都成了叫花子一般的人了,没人做饭洗衣服,头脸脏得见不得人,衣服片儿扇儿的吊着……
根根在老婆去世后先是不出窑门在炕上睡了半个月,最后就提了棋袋子一直在崖背的碾麦场里下棋,我想下棋可以让他忘掉很多东西。
但就是这样,村子里人还是十分地佩敬佩根根叔的,就连博文博武也有好多女人关照料怜爱,而我除了爹娘给一点关心外,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我觉得自己快变成空气了,虽然在村子里,在每一个人的身边,但他们还是注意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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