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龙虾
一
暴雨落得天翻地覆,如果不是大海河流翻上去了,哪来这么多雨水。小女孩就是这么想的。小女孩打着一把小花伞,背着书包,将一双皮鞋提在手上。小女孩在新街口望见奶奶立在一家小卖部的屋檐下。
“奶奶——”
“哎呀,死丫头,快把鞋穿上,湿了不要紧,路上尽是石头、玻璃碴,扎破了脚可不得了。”
新街是这条街的名字,这是才建起来的开发区,路和下水道都还没修。路在暴雨里成了一条很有气势的河流,城北高地的水奔泻而来,就从水沟溢上路面,流往城南的田畈。小女孩还在小心翼翼地水,奶奶急起来了。
“我的小祖宗,别动了,等我过来牵你。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你妈交代呀!”
奶奶一双小解放脚,在黄黄的洪水中有些立不稳。小女孩裂着没有门牙的嘴直乐。小卖部里走出个男人,穿着长筒胶靴,啪嗒啪嗒踩着水过去,一把将小女孩挟在腰里。老鹰抓小鸡似蹚的,将小女孩挟了过来。他们是邻居,小女孩一路咯咯地笑,两只雪白的小脚在空中直蹬着。
这是一个暴雨的周末。小女孩扶着奶奶回家,家里就好多了。院子里比外面高许多,要上四五级台阶才能进去,水泥路上镶着五颜六色的瓷砖碎片,两边的花草树木长得葱茏茂密。大雨把这幢三间两层的小楼洗得格外明亮。落水管里哗哗地泻着楼顶的积水,像瀑布一样,响得好听。小女孩把书包丢到奶奶怀里,又去弄水管里泻出的水,玩得挺乐意。她将赤着的脚丫洗净,套上两只拖鞋。
“我的小祖宗,别老是玩水,呆会儿凉了脚心。刚才你妈还打电话来问你呐。快过来。”
小女孩的妈妈在乡下工作,奶奶是来看家带孙女的。这是才建起来的开发区,都是些新搬进城的人家,但房子都一色的气魄好看。许多人很有钱。奶奶极不情愿地来看家,她不喜欢城市。但媳妇是个女强人,当个不大不小的干部,顾不了家。儿子做屋弄了一身债,停薪留职去深圳找钱了。就这么一点牵挂,她不能不来。
奶奶拉走孙女,让她坐在沙发上。替她擦脚上的水,给她穿上袜子。“你看看,头发都湿了,把衣服也换了,我们开饭!”
奶奶摸着小女孩的头。奶奶的手在她头顶一对小羊角辫子上留下来,没有动。奶奶的脸色像雨缝里的天。
小女孩抬起水汪汪的眼睛,裂着没有门牙的嘴。“奶奶,我的辫子散了?”
奶奶还在木然。喃喃地说:“可惜啊,可惜!”
这话小女孩懂,奶奶经常说,奶奶的意思是,可惜是个丫头片子。奶奶眼热那些小男孩,妈妈还跟奶奶吵过嘴。小女孩想,那些小男孩有什么好,一天到晚就知道疯。他们时常欺服女孩子,作业也没有女孩子整洁。
“奶奶,又想孙子啦?”
小女孩机灵着。她知道奶奶挺喜欢她的。她跟奶奶和妈妈顶嘴的 时候,就把奶奶叫老丫头片子,把妈妈叫大丫头片子,她自然就是家里的小丫头片子。他爸爸总在一旁乐!只是小女孩的爷爷从来不来看她,小女孩不大喜欢爷爷。那个沉默的总是瞪着眼睛的老头像个日本坏蛋。
“吃饭,吃饭!”
奶奶快乐起来。桌上的青花瓷碗泛着暗淡的蓝光。屋外的雷声打得沉闷,比雨点滴落的声音遥远,而且模糊。
小女孩吃着一碟红红的河虾,她把青椒拔到一边全给了奶奶。奶奶辣得直哈气,小女孩又乐了。她说,雨停了,河沟里有龙虾,她呆会儿去钓龙虾。小女孩将一盆肉末蕃茄汤推到奶奶面前。
二
暴雨到半下午停了下来,树上还滴着雨水,有些鸟就开始叫了,远处的水沟仍然哗哗地泻着洪水。小女孩在门口廊下做作业。小女孩觉得这样很好,雨声并不可恶,嘀嗒或者哗哗啦啦,都像唱歌弹琴一样。这样的暴雨并不多见,小女孩能体悟一种新鲜和快意。她不理解奶奶为什么讨厌这些大雨,一付忧虑的样子。烦什么呢?要是乡下的老屋倒掉了,爸爸说了,最好!让那个瞪着眼睛的像日本坏蛋的老头来这里住就是了。学校里的厕所去年就倒过一回,后来就有了新厕所,做得比教室都漂亮。小女孩就喜欢这些淋漓的雨水。院子里的树绿得干干净净的。下了雨,这世界什么都干净。
奶奶在客厅里剥豆,有一下无一下的,似乎睡着了。小女孩觉得好玩,她轻手轻脚走过去,用一只手在奶奶眼前晃着。奶奶吓了一大跳。
“哟,死丫头,吓死奶奶了。作业做完了?”
“做完了。”
有人在门外喊小女孩。是住在附近的同学,他们约好雨停去钓龙虾。他们每个周末都去钓。屋头那条路旁的水沟里好多好多的龙虾。最重要的,钓虾是他们的游戏,他们快乐着。
“奶奶,我去钓龙虾了!”
“哎哟,今天别去了。那么大的雨水,河沟边又湿,弄不好会跌下沟去的。”
奶奶不停地埋怨,城里也真不好,什么沟?臭水沟,家家都不做茅厕,不挑粪,什么都往沟里排,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那里面的东西能吃?”
“奶奶你真麻烦,比我们班主任还啰嗦。”
小女孩是不吃这些龙虾的,奶奶怨的有理,河沟的上头是四通八达的下水道,脏。爸爸还告诉过她,这不是龙虾,是一种像龙虾的甲壳虫,叫蝲蛄(là gǔ)。动画片里也有蝲蛄精,举着两只大钳子战斗,挺厉害,只是总当坏角色。爸爸说,以前没有这东西,近年才从长江里爬过来的,专吃庄稼吃小鱼虾,身上寄生着肺吸虫。小女孩钓龙虾图个好玩。看它们笨的,随便弄个什么东西放进水里一晃,它就以为是什么好吃的,死劲夹住,随你提上来,也不放手。小孩子们乐此不倦。
小女孩最看不起蝲蛄的不是它们笨。他们将先钓上来的蝲蛄剥了肉,拴在绳子上。水里的蝲蛄会涌过来,吃自己同类的肉。
“这些笨虫吃同类的肉,又笨又残忍。”
小女孩有时候 就是把这些龙虾叫大笨虫。
河沟里还是奔腾着浅浅的洪水,哗哗地响着,泛着发黑的小波涛。他们蹲在一棵柳树下,身后放着红红绿绿的小塑料桶。他们喜欢比赛看谁钓的多。
他们大呼小叫着,还传说一些故事,班上的,家里的,交流对电视节目的看法,交换零食什么的。这期间,大笨虫龙虾就一只一只地被钓上来,在红红绿绿的小塑料桶里鼓着眼,举着一双大钳子笨拙地爬来爬去。一些孩子用青草和柳树叶子去挑逗龙虾,它举起钳子一夹,断了,还挺厉害。
这一群小孩都不吃龙虾,他们把龙虾集中起来交给夜宵摊上的老板娘,换些烤肉串、炸火腿肠之类。这群孩子都住在开发区这些两层三屋小公寓里,挺会过日子的。不会吃下水道里的大笨虫。他们嘻嘻地笑夜食摊上的大人,喝着啤酒,吃大笨虫,五块钱一小碟呢?也是些大笨虫!
三
奶奶时不时走到街边来叫唤几声,小女孩就有心无心地应几声,“奶奶你回去吧,这儿好多人,不碍事。”
有时候,一群小孩的奶奶、爷爷、妈妈都来唤,小孩们就有些烦了。男孩们就想着法子对付大人,“明天要写作文,就叫《周末钓龙虾》!你们快走开,要不把你们也写进作文,让我们班同学都说你啰嗦。”
大人们就真的走开了,只要孩子安全,玩就是了。有时候,大人们也立在一起看小孩子钓龙虾。还真是一只又一只的大笨虫。夹着绳子上的一块 棉花也被钓了上来。在半空中晃晃荡荡都不往水里落。
河沟里的水越来越浅了,几乎恢复了平常的三分宁静。只有两岸的青草被大水冲刷得七零八落,满身黑泥,没有了青草的颜色。它们统一倒向南方,水按倒了它们,大概要几天才能站直了。青草上挂着洪水带来的垃圾,红的、绿的、白的、黑的塑料袋,破鞋,拖把,旧衣物,废纸。沟边的黑泥被浪出一层一层的纹理。小女孩忽然不喜欢这条水沟,太脏了。大笨虫生活在污水中,会是好东西么?
天上的云也开了缝,漏出瓦蓝的天空,像洗过一样。这一点小女孩有些迷惑,雨是从半空中落下来的,要洗也只能洗半个天空,上层的天空在雨后也这么明亮么?云边镀着夕阳的光辉,红得灿亮。霞光从云头上翻过来,将参差错落的新街照成了橙红色。天空有些黑点,窜来窜去,那是些燕子,还有蝙蝠。小女孩经常在黄昏里有意去识辩燕子与蝙蝠。燕子很可爱,蝙蝠更神秘。它们在今天的雨后把瓦蓝的天空切割着。街两边的楼房静静地坐在泥地里。奶奶又叫了。
小女孩低下头去看河沟。大概也该歇着了,摆夜食摊的人肯定在马路边张罗了,可以去换些东西吃。今天的大笨虫大概被雨水冲昏了头,孩子们钓得特别多。
当小女孩摆动她的钓竿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了水里一只小手。
还真是一只白白的小小的婴儿的手,五个指头分明指着柳树下的小女孩。小女孩有些怕了,招呼其他的孩子,胆大的男孩用竹篙挑起来,还真是一个赤裸的婴儿。
“不得了了,谁家小孩落水了!”
奶奶闻讯跑过来,她的一双解放脚,在泥地里滑得厉害。奶奶把自己的小女孩搂在怀里。 河里是一个赤裸的小女婴,大概还没有开眼。奶奶心里明白。“孩子们,回家去,快回家去!”这是一个被丢弃的孩子,大人们拒绝她活在世上。这河沟里时不时有溺死的小婴儿、小猪仔、死鸡,这是城边上的最大的排污沟。
奶奶和孙女都默默地回去了。孩子们没去夜食摊上换吃的。被他们整个下午钓起来的大笨虫又被他们倒进了河沟里。那个赤裸的婴儿随水漂下去了,还有跟着的一群龙虾。
小女孩问奶奶:“为什么把孩子丢进水沟呢?”
“因为是个丫头片子。”
“丫头片子不好吗?”
“好。”
“为什么不要她了?”
“生她的人不要她!”
“这不是杀人吗?”
“是杀人。”
“这会犯法的。”
“有时候生一个人也犯法。”
小女孩满心的悲伤,她忘不了那个赤裸的婴儿。那只雪白的小手举起来,就指着她。
四
晚饭吃得无声无息。小女孩在吃那一碟青青的豌豆的时候,老看奶奶的嘴。她在想,奶奶是不是狼外婆一样的人?
“奶奶,你丢过婴儿吗?”
“哦,傻丫头,我哪能做那种缺德事啊?”
奶奶又在忆苦思甜了。说她们过去如何如何苦,饭都没得吃,好多人生不出孩子,生出来了,也养不活,别说丢,谁能肯定地指望哪个孩子长得大呢?现在多好,日子好了,住的多好,吃的多好,学堂多好。奶奶默默地叹着气。
小女孩知道奶奶只养活了爸爸一个人,但她绝对不止生一个。其他的呢?真的是病死了?饿死了?电视里在放动画片,小蝌蚪又在找妈妈了。小女孩已经不喜欢这个片子了。这些小蝌蚪一年一年没完没了地找它们的妈妈。谁丢了小蝌蚪呢?小女孩想,要是河沟里的婴儿是一只小蝌蚪就好了。小蝌蚪淹不死的。要是那个女婴能长大,她会干什么呢?小女孩嚼着青花瓷盘里的豌豆,对,她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公主的,豌豆上的公主。
小女孩有些忧伤。一夜都没有裂开她缺着门牙的嘴。电视懒得看,妈妈不回来,爸爸远在外地,奶奶洗盆子去了。她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了河沟里的小女孩。妈妈叫她别怕,晚上跟奶奶睡一起。
奶奶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小女孩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疯了一天太累了。
“这孩子,说睡就睡了。”
奶奶眼中溢满慈爱。她给小女孩洗脸,洗屁股,洗脚。小女孩含含糊糊地,“奶奶我跟你睡。”
“好,乖。”
奶奶也在想河沟里的弃婴。
“谁作的孽啊!重男轻女,这什么世道!”
奶奶捏着小女孩的脚,一双多可爱的脚,热热的,还有些烫。
“这孩子,怕是着凉了。”
小女孩真的有些发烧。糊糊的,她并没有睡沉。她一脑袋暴雨、河沟、龙虾和婴儿。那只小小的手,白白的,在夕阳的余辉下,映着青草的绿色,指着岸上,指着小女孩。乌黑的河 水浮着这个更小的女孩,她面孔朝下,随水飘走了。水面上浮着她的两边又白又胖的屁股。她没有看清这个溺死的婴儿的脸,是哭?是笑?是生气?是愤怒?她睁开了眼睛吗?她也能看见今天这么碧蓝的雨后的天空么?还有燕子和蝙蝠在飞翔,水中的婴儿,她知道飞翔么?
小女孩最担心的是满河沟的龙虾,这些大笨虫连自己的同类都吃,会不会吃了这个被丢弃的婴儿呢?这样想着,小女孩就觉得遍身都痛,手指、手臂、眼睛、颈脖子、膝盖、脚趾都痛,有一种被啃咬的疼痛。她恨这些蝲蛄,这些甲壳虫已经在河沟里吃人了。明天我们再去钓它们,全钓起来,把这些咬人的大笨虫埋了!
奶奶坐在床沿上,小孙女一夜梦呓。不该让她淋这么久的雨水。奶奶慈祥地看着这一夜的灯光下的自己的孙女,摸着她的额头,起先有些发烫,然后有些发凉。奶奶有些幸福的感受,这是在自己的家里。
门外还有排污河的流水声。雨后的虫鸣,清脆得像一根丝线上的歌唱。青蛙大吵大嚷。屋檐上还有零星的水滴声。
这一夜又潮又长。
天亮的时候,小女孩一骨碌爬起来,笑着,龇着她没有门牙的嘴,“奶奶起得真早。”她蹦下地,唱着歌去院子里了。太阳斜在一棵水杉上,一只麻雀立在电话线上。小女孩又在盘算这个快乐的星期天干点什么。“奶奶,我们去买饺子吃,好吗?”
“好。”
奶奶笑起来,也没几颗牙齿。
2001年5月5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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