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洋的另一边露出光来
一个出生在农村、长大在农村，至今还生活在城乡边缘的女子，能写出好诗吗？在认识海燕之前，我会表示怀疑。因为，农村虽好，毕竟难得有全面系统的诗歌教育和环环相扣的写作训练。我曾经见过太多的乡下孩子，很有才气，但因为没有考上大学，长期浸泡在农村的俗务和苦水里，而日渐消靡迟钝，不知诗书为何。每每见到这样的人与事，我总是痛心疾首，以致在心中形成了一条定律：在中国，一位优秀作家是不能没有农村生活的，但只有农村生活又很难成为优秀作家。在农村淳朴的后面，躲着不可一世的恶俗杀手，它能吞噬人的灵气与风华。只要看看无数清纯雅致的女孩，变成憔悴木讷的堂客，再变成弯腰驼背的娭毑，大家就会明白我内心的沉痛。
但认识海燕，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我看到这位没有读过大学、一直只有农村背景的女子，能把诗写得这样出色，充盈在心中的竟然是感动，为诗歌的力量而感动，为海燕的信念而感动。
对于执意要用诗歌闯出一片天地的海燕来说，长期的乡村体验摇身一变，成为她的写作仓库。正如她自己说的：“常常一个人坐在阶沿上听风看雨，看雨扫过尘土时的那一层雾气，听黄叶落地时的那一声轻叹，听大雪压断枯枝的那一声脆裂，闻野菊花开时的那一山馨香。还有奶奶，我生命中一个相当重要的人，我看她不停地围着锅台打转的身子，看她给猪喂食，看她偶尔白过来的眼光和一声埋怨。”
童年就像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一个少女把阳光当作画笔，悄悄画出自己心中的梦想；青苗成熟了，少女也在倚门回首的刹那成为少妇；青春进入收割季节，生活的负担与琐碎开始对人生构成无计相回避的压力，我们来看《房梁上的玉米桔杆沾染灰尘》：“我就是儿时守望在村口的小树桩／守望着苹果红了又绿 绿了又红／守望着浣纱的河水靛蓝靛蓝／年轮画了一圈又一圈 笔触伸入泥土／爱的骨骼被拆卸 被河水冲洗得发白肿胀／像一串挂在房梁上的玉米桔杆沾染灰尘……”
可以想见，一个有理想的女子在乡下的生活是很不容易的，这种不容易除了物质和文化的匮乏，根本还在于她很难得到心灵的抚慰与精神的认同。海燕很早就领略到了孤独的滋味，这种孤独可不是“为赋新诗强说愁”，而是因无人理解而产生的内心的“疼”：
“你只是疼的夜行人 丢失了青丝缠的结／头巾飘扬在风中 找不出／任何一个与之相关联的绳头”（《疼的夜行人》）
海燕看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事物还是那么鲜明／只有我略显陈旧／如挂在弓箭上的虎皮／经受着时间的击打／毛皮已失去光泽”“我慢慢走下来／移至大地的中央／此时，太阳已坠／夜的幕布已收拢，我不过是／没有观众的独白者”（《没有观众的独白者》）
她只是一名没有观众的独白者。由于无人理解，现实对她的骚扰不是噪动，而是可怕的安静。这种安静藏着让人无法安心的诡秘，“请求世界不要这么安静／我希望能听到一点声音／比如呼气、磨牙、鼾声／它们能起到安眠的效果”。连呼气、磨牙和鼾声都没有，她的写作环境荒芜到了何种程度！于是，我们看到一个深夜坐在椅子上等着阳光的海燕：“深夜，在椅子中坐等阳光／等蝶儿探出头来，述说飞行的折痕／句末的标点一直都在延伸，那片羽毛揉和了／斑斑点点，说到这儿，你微微喘了口气／在阴影中，继续写诗，向天空吹朝霞”（《深夜，在椅子中坐等阳光》）
其实，海燕并没有坐等，她也在主动调整着自己。她出去打过工，做过收银员，开过茶馆，她试图稍微离乡下远一点，用距离来进行美的观照。“在冬天，海燕藏起爱／去看越来越开阔的天空和大海”（《在冬天》）。但海燕并没有走多远，天空是到处有得看的，大海她只在电视里看过，这是一只没有在大海上翱翔过的海燕，她最远只到了武汉呢。即便如此，她也在蓦然回首中，省悟到了很多东西，比如爱：
“当我们的爱人／身穿破着小洞的T恤／不是那么干净的布鞋／喝着一二口小酒／嘟噜着脏话走来时／才真实得像需要粮食一样真实”（《真实的生活》）
“风／拂过小草时／是绿色的／拂过鲜花时／是彩色的／／拂过我们时／是无色的”（《命运》）
是呵，真实的生活就是寻常的、朴质的、平淡的、无色的。理想并不等于理想化。海燕及时地勘破了这一点，她本来孤僻内向的性格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她开始不仅从写作中更从生活中切身感受到了快乐。“欢乐多么容易传播／包括空气、树叶／以及悬挂在拱形门上的花束和气球／它们全都笑弯了眉”（《欢乐的傍晚》）“光越发密集起来,它的亮度像一束光晕／投向你的内核，让你甜”（《没有注解的午后》）
直到海燕有了孩子，而且是两个女儿。她心里的甜便漫成了一片蜜海。只要写到孩子，她的作品就一改凝重的风格，变得明快起来，“你是热爱自然的孩子，有着高深的思想／你用羽毛粘成翅膀／抽出肋骨雕凿成伟人的模样／你将捡拾的珠子，连成一串／成为你耀目的头饰／你将天边的彩霞，裁剪你美丽的衣裳”（《十月的孩子•赠子璇》）。《赠爱女子澔》是非常富有感染力的一首优秀作品：
你撮着小尖嘴儿 趟过了小红河
你投奔谁来了？
不要对我笑！
你是顶坏顶坏的小人儿
你以为 你开出花来
我就会爱你么
我宁愿看你柔软得像玫瑰
像白云 像海蓝海蓝的浪花
也不愿看你长大
你长大后就消失了！
像黄雀儿一样
从一个窝挪到了另一个窝
至此，一位女诗人也便诞生了。当然，随着海燕诗艺的长进，她没有受到系统教育与训练的不足也将日益显豁出来。好在海燕自己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现在看书的劲头有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我相信，她的诗歌一定会更加莺歌燕舞，更加海阔天空！
转自：
http://www.manyro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