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华语文学的方法
——读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
作为海外当下首席文学评论家的王德威,先后在中国大陆推出了《想象中国的方法》(三联书店1998年版)、《现代中国小说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当代小说二十家》(三联书店2006年版)等大著,不但博得学术界的一片喝彩声(荣获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6年度文学评论家,云其“既为作家画像,又为作品正名,学养丰厚,见地明晰,感悟力超群。”),也赢得许多大陆粉丝的“自我的脆弱的心”,形成世纪末华丽的“众声喧哗”。
记得当初读《想象中国的方法》,王德威以娴熟的西方文学理论对晚清小说重新观照,旧瓶新酒,写的灿烂多姿,让我耳目一新。探讨中国现当代文学诸文,亦多有闪光之思想锋芒与真知灼见,文字华丽诡谲,带着浓浓的鬼魅之气,撩人神经,乱人眼目。虽是“小”说中国,譬如王德威所云“我却以为小说之为小说,正是因为它不能,也不必担当救中国的大任。小说不建构中国,小说虚构中国。”然注入作者的历史情怀与家国恩怨,毕竟有一种宏大的叙事流淌其间,令人深思,令人琢磨。
王德威毕业于台大外文系,师承学者刘绍铭,可谓是夏志清的再传弟子。说起台湾大学外文系,不由得人不心生敬佩,海外文坛一批呼风唤雨的人物,象李欧梵、余光中、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刘绍铭等等,竟然都出自台大外文系。王德威的论学路子注重理论穿透与文本解读,而其笔墨“闲闲如散文,行云流水,如话家常,全是就文论文,不落理论,偶尔用之,也是自然化之,不留痕迹。论述张爱玲及张派传人的文字,简直是天衣无缝,那种瑰丽诡秘,带一点妖冶的鬼气森森。”
在《现代中国小说十讲》的序言里,王德威谈到他对现代中国小说看法:历史迷魅与文学记忆。他注重的是“时间、书写、欲望、记忆所构成的叙事网络。”而在《当代小说二十家》里,王德威重画跨世纪华语文学版图,从中国内地、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和新加坡、马来西亚以及北美地区一共选出二十位华语作家,既介绍作家个别的特色,也把他们纳入文学史的脉络里加以观照。学者季进誉为“这些文字写得才华横溢,汪洋恣肆,与所选作品遥相呼应,相得益彰,与其说是评论,不如说是美文。”
1996年至2002年,王德威应台北麦田出版公司之请编辑一套“当代小说家”书系,同时为每位入选小说家撰写一篇序论,结集起来,就是这本35万字的《当代小说二十家》。所写的作家分别是朱天文、王安忆、钟晓阳、苏伟贞、朱天心、苏童、余华、李昂、李锐、叶兆言、莫言、施叔青、舞鹤、黄碧云、阿城、张贵兴、李渝、黄锦树、骆以军、李永平。其中一些作家非常陌生,基本是大陆文学界关注之外的无名隐士。难怪上海评论家郜元宝质疑说:“与该地区实际的文学构图相比,挂漏无疑太多。”
王德威对西方文化理论的娴熟,使他能够从中西文化的观照对比中指出华语小说家隐秘的内在书写,譬如他说台湾的朱天文,认为朱天文的怨毒写作缘于尼采的辱恨说,是被放逐的恐惧,是对回归的欲望。像《从前从前有个浦岛太郎》,写政治犯被放逐30后的回忆,只陷入恍然隔世的时间错乱。像《袋鼠族物语》写平凡母亲的逐步退化与无言抗议,又像《春风蝴蝶之事》写女同行恋在男性话语霸权下,暗道心事。种种议论,无不犀利,且带着独特的文风倾泻而下。
不过智者千虑,也有一失。王德威论苏童,“苏童的世界令人感到不能承受之轻,那样工整精妙,却是从骨子里就掏空了的。”这说的不错,确为苏童的传神之论。然而他又说“苏童这样的抒情集锦风格,堪称重对沈从文(《湘行散记》)、萧红(《呼兰河传》)、师陀(《果园城记》)这一脉小说传统,赋予一世纪末的诠释。”我以为,苏童与沈从文、萧红、师陀并无文字上的传承,王德威执意去寻找每一位作家的师承来历,不免霸王硬上弓,强行求欢,未得根本也。
香港从不以文学驰名,但文学却构成这座岛屿/城市的重要人文风景。归根究底,东方之珠的曲折历史,不正是一页页的传奇?在这繁华至极的物质主义环境里,偏就有人蜗居高楼一角,街肆深处,从事字字句句的手工业,而且居然能串成一个传说。这大约是香港文学最大的吊诡之一了。金庸以武侠名满天下,王德威则垂青于言情新秀钟晓阳。我读钟晓阳的《停车暂借问》,是循着琼瑶的路数而来,王德威却感伤于钟晓阳的死亡美学与恋恋哀歌。纵然是一杯白开水,喝成葡萄酒的味道,或可窥视到接受美学的影子。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授奖辞说:“王德威的批评视野宽阔、文辞优美。他的研究路径,不是理论狂想或文学史空谈,而是注重和文学对象之间的诚实对话;他的批评才具,在学术论证和个人性情的完美结合中显露无遗。他所划定的文学版图,南腔北调、口语方言汇聚一炉,海内外作家的众声喧哗,呈现的正是华语文学“世纪末的华丽”。他对当代作品的勤恳阅读、精微论析,为批评如何重返文学现场建立了有效的典范。”很中肯,也很中庸,可以作为未来诺贝尔文学奖的授辞。
如何现代,怎样文学?在一个娱乐至上的时代里,文学如何把握自我。王德威以《当代小说二十家》为我们树立了一种尺度,一种标杆。对与错倒在其次,何况文学评论从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喧哗。我们需要认真关注的是王德威的写作思路,他为何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正如福柯所说的“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当代小说二十家》重要的是提供了一种“想象华语文学的方法”。这种方法与其说是现代性的启蒙,不如说是异域的上帝光芒。
《当代小说二十家》(王德威著·三联书店2006年8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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