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博物馆
终将双足踏进了你站立过的地方。这是一种多么激动而喜悦的感觉,当脚印复叠着脚印,心情拥抱着心情的时候,我透过你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地巡视着面前这座陌生而庞大的建筑,它崭新而肃穆庄严,全没有许多年前残旧而破败的寒酸之态,那几个金壁辉煌的大字,很负责地提醒我们,这是一座博物馆。
是的,这是一座博物馆。我们微笑地跟一起来的朋友以无比肯定的口吻如是说。春天的微风,轻轻地拂过博物馆前那些略带枯黄的草坪和针叶树,轻轻地掀起你衣襟,也轻轻地掠过你眼帘,有一些温润潮湿的气体,渐渐地从心底存放的那个地方氤氲出来。我转过头,身后是车水马龙的大街,许多的人,许多辆车,他们面无表情,迅急地跟我们擦身而过,不留一点疑惑和念想。也有的人,跟我们一般停下来,他们欣赏的是,这座建筑光鲜威严的表面以及深邃而充满神秘感的展品。只有我们是停滞的,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跟这座建筑最适当的距离之间,任那种熟悉的疼痛感将我们缠绕紧裹,然后撕裂,却,默不作声。
没有人,对这个地方怀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能记起我,记起那个倔强的女孩,记起她如虹的理想,记起她干净的笑脸,还有冬天里落寞的心绪。除了你,除了那个曾在冬天的风里穿过大桥上凛冽的寒风,拐过几道荒凉的街角,真切地踏进过我的世界里的你。也没人,记得那个冬天里的你,是如何地忧伤而挫败。我在你的声音里,慢慢地被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所迷惑。我们走过的那条街,在冬天的风里,常常人迹稀少。干枯的枝条,深色的栏杆,怕冷似地缓慢流动的河流,偶尔路过的一些笑脸和冷眼,一起去过的空间,一起会过的朋友,所有这些物事,都被我们收容保存。只是,在当初,许多年前那个荒凉的城市里,我们还没有足够的精力和能量,为这些记忆和经历打造一件容器,供我们在以后某段平展的人生阶段里,去仔细揣摩和端详它们初时真切的模样。
事实上,可以将过去所有保存完好唯一的方法,便是建一座博物馆,然后做许多标签文字,一一说明。就像,我们面前,这座博物馆。它大到无法用肉眼将它的所有容纳和包揽,它的年龄甚至比我们的年龄还要长,但是,这么长的年龄中,有一段是属于我们的,这就足够了。所以,我们并没有强烈地想进去参观的愿望,那些古籍和历史,或许可能教我们动容,却无法超越生命本身给我们的震撼。我们更享受站在它的面前,用记忆的触角,慢慢地接近和挖掘它,穿过这些牢固的砖瓦,穿过那些老旧的陈设,穿过那些书籍的残骸,穿过一些破旧的裂缝,看到那些年我们活生生的气息,你的,还有我的,还有属于那条街道上许多流浪的人的。
那条街上,结冰的污水,乌黑的电杆,电杆顶上摇晃的橄榄绿的瓷灯罩下忽明忽暗的电灯,相似的黑暗的小巷,阴森而坚硬的院墙,拗口的语言,穿着不甚整洁的街道巡逻员,所有的这些,都有别于我的世界。我是陌生的,对这条街道如此,对这些人如此,对我暂时住下来的那间生了炉火的屋子亦如此。但跟你在一起,面上或许是拘谨的,而心却可以很坦然地面对。许多次,我从你的地方回到我住的街道上来,会有一种凄凉的委屈,那时,我的眼睛不过稍稍近视而已,看东西远比如今清晰的多,可是,在太短的傍晚里,我还是无法辨认清楚这条街道上属于我的那间屋子的正确位置,我推着车,深怕错过暂时供我栖息的那个院落里的那间小屋。
想到这里,我渐渐地微笑起来,在你面前,在春风里,在这座博物馆面前,我的微笑有了一种沧桑的味道。我从没有用另一种思维去想想我们的结果。如果,我真无法找到那间小屋,会不会再穿越一次冬天的河流,敲开你的门,你会收留那个无依无靠找不到家的姑娘吗?你看着我,也在微笑,并给予我肯定的答案。如今我们已经长成伤痕累累的怪模样,即便这肯定在当时是多么的不能相信,但在今天,我特别信任着你的肯定,就像,我一直肯定着对你的感情那般,毫无世俗之念。
许多年前,我是彷徨犹豫的,并有轻微的妥协。没有谁在年轻时候以极大的勇气投入到无望的爱情中去的,相反,更容易对轻易产生的理想献身,头破血流,却不知悔改。我想,我是遁着所谓的理想去的,虽然那理想是如何地不合时宜,我年轻的生命,需要许多东西去点燃,我要燃烧,要飞翔,可是,在那间小屋子里,我学会了去爱一个人,却无法燃烧和飞翔。我注视着气息奄奄的炉火,感觉到自己的失败和灰心,我愿意放弃我的理想,包括,友情,爱情,包括放弃于你的所有记忆。只是,我不知道,那些东西一旦经历,便会镂刻在心,无法抹杀。我的放弃并未潇洒多远,它们便又吸附于身,让我的路途愈发沉重而远遥。
如今提及这些,好象在讲旁人的故事,无关痛痒。我这样告诉你,你依旧笑着不说话。
风把我们的头发翻掀起来,那些黑色下面的华白,已经激不起我们的感慨了。我们跟博物馆之间的这段距离,却越来越近,我知道,下一步,我们会抬脚走进那段本不属于我们的历史中,但我们还是不自觉地溶进去。我看到深色的墙面,深色的地面,还有同样深色的馆顶,一种熟悉的气息一下子将我捕捉,我知道,这是走进我们的时光中了,我们的历史被这座城市的历史所吸纳,我们的故事被这座城市的故事所溶化,我们渐渐接近的,是生命的本真,是我们曾经拥有而后失去的好年华,好感觉,好伴侣,好情谊。我的指尖,缓慢地抚过那些墙面,感觉到这些墙面与我之间亲密的微距,这种距离,是一种永恒的距离,无需穿越,也无需刻意经营,就像,你跟我,我们跟过去的时光那般,它们一直在我的生命中徘徊,纠结,随我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壮大和圆满 。
这是我们的博物馆。后来,我们在不长的时间便感觉到了历史给我们的压力。我不喜欢压力,我喜欢轻松地跟你在一起。于是,我们在四月微熏的春风里一起说。
这是我们的博物馆,陈列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失落,我们的喜悦,我们的书籍,我们的唱片,我们的脚印,我们的心迹,还有,我们亘古永恒的爱情。这是我们的博物馆,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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