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天下的思念
文/安昌河
十八岁那年,我离家远行,去了山西大同一家煤矿打工。煤矿毗邻一个小村庄,一个和我一般年纪大小的工友的家就在那个村庄,我们成为好朋友后,他就经常带我去村庄玩,并且邀请我到他家里做客。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从进门的那一刻,工友的母亲,那位和蔼慈祥的老太太的眼睛就一直盯着我的脚上,等我上了炕,老太太拿起鞋,仔细端详着。我告诉老太太,那是我母亲给我做的。老太太说,你有一个好母亲,你的母亲真能干,瞧瞧这针线,啧啧,多好啊。
我到煤矿后,母亲每两个月都要给我邮寄一双新鞋。
在井下工作,因为穿着胶鞋的缘故,总感觉到潮湿难受,八个小时下来,一双脚在里面泡得死白死白的,起满了水疱。这个时候,我是多么想念搁在地面上那双等待我穿的布鞋啊,它是那么干燥,软和,穿着它行走在阳光底下,你甚至可以感受到阳光透过鞋面,是那么温暖地沐浴着你的十个脚指头,你也可以感受到大地的厚实与沉稳,仿佛宽阔的怀抱,对为什么把大地比着母亲这句话,有了更加清晰而且深刻的认知。当然,你最能体味到的,还是行走的快乐,你的双脚宛如鱼般游荡在水里,自由而充满温情。
当我穿烂母亲给我邮寄的第三双鞋子的时候,我喜欢上了那个村庄的一个清秀的姑娘,请老太太给我当红娘,老太太欣然答应了。老太太跟那姑娘说,你对那个四川小伙应该放心的,也别怕跟他嫁到四川去。姑娘问老太太为什么。老太太说,因为他有一个好母亲。姑娘说老太太你怎么知道的,老太太说,你看看他脚上的鞋,那是他母亲给他做的,给儿子做出了那么漂亮结实的鞋,能不算是好母亲吗?
我和那姑娘好了起来。
但是三个月过后,我再没收到母亲寄给我的鞋,又过了三个月,还是没收到母亲寄给我的鞋。你的母亲怎么不给你寄鞋了呢?那姑娘也很奇怪。我说可能是家里太忙,母亲没时间做。那姑娘看着我脚下已经破烂了的鞋,说,如果你母亲再不给你寄鞋子来,你就没得穿了。我告诉那姑娘说,母亲终究是要老去的,如果她某一天离开我而去,我是不是再也穿不上布鞋了?那姑娘想了想,决定给我做一双布鞋。我们一起去了街上,买回了布和针线,然后去了老太太家,请老太太传授她做鞋的技术。老太太呵呵笑起来,说我这水平,怎么敢收徒弟啊,她要学,就应该跟你母亲学,你母亲做的鞋子,是我见过的,做得最漂亮的鞋子。老太太要我今后将母亲一定请到他们村庄,因为他们村庄所有女人的针线活儿和我母亲的相比,都做得不是很好的,应该请我母亲给大家传授点技术。
我跟老太太和那个姑娘讲了我母亲的故事。我母亲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因为家里没有做针线的女人,我的外爷和我的母亲一年四季差不多都是打着赤脚。母亲刚满十岁,就开始了学习针线,为我外爷,也为她自己做鞋子。到我母亲临出嫁时,她给我外爷做了好大几挂鞋子,就像丰收了的玉米棒子似的,挂在外爷的床头,外爷穿到八十四岁死的那年,也没能穿完那些鞋子。我母亲不爱说话,不喜欢像其他的女人那样凑热闹,在我的记忆中,不管有事没事,她的手上总是拿着鞋底的,她不停地纳着那些似乎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吃力地将针穿进去,拔出来,再穿进去,拔出来……
那个姑娘就快要给我做好鞋子那天,我在矿井里出事了。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医院里,听见门外有人说话和哭泣,是我的工友,和老太太,还有那个姑娘。工友劝慰着那个姑娘,叫她别伤心,我会尽快好起来的。老太太也跟那姑娘说,叫她别想得太多,还问她鞋子做好了吗,还剩多少针。那姑娘抽噎着说,鞋子我已经扔了。老太太惊讶地说,你怎么扔了呢?那姑娘说,就算我把鞋做好了,可是那是一双鞋,他一只脚,怎么穿啊?
我抬起脑袋,看见自己的右腿没了。
就在我能够下床的时候,我收到了母亲寄来的鞋子。三双。
我不敢回家,我甚至不敢想象独腿站在年迈母亲面前的场景。等出院后,我被矿上安排了一份开绞车的工作。
随着右腿的失去,我的爱情也远我而去。我很少再去那个村庄,成天呆在绞车房,甚至不愿意走出门去。我畏惧阳光,畏惧别人的眼神,惧怕走路,因为我那不是纯粹意义上的走路,是蹦,是跳,就算借助工具,也步履维艰……我甚至惧怕收到母亲寄来的鞋子,左脚的鞋子被我一只只穿坏了,右脚的,却还是崭新如初。
当时间和对母亲的思念给了我足够的回家的勇气时,已经是三年过后了。
我终于站在了母亲的面前,母亲正专致地纳着鞋底,她的手颤抖得很厉害,已经拿不稳针线了似的,却依然艰难地将针穿进那厚厚的鞋底,然后异常吃力地拔出来……,母亲已经不再是我梦中思念的母亲的样子了,她脸色苍白,身体佝偻着,显得瘦小而孤独,尤其是那一头花白的发,我出门的时候,那可还是黑色的啊!
我抽噎起来。
母亲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是谁啊,小六子么?大树么?是谁啊?
我扑通一下跪在母亲膝下,抱着母亲大哭起来,我的母亲看不见我了,我母亲的眼睛……瞎了。
家里人告诉了我母亲患病那天的场景,那天也正是在给我做鞋,突然眼睛就看不见了,急忙送往医院检查,原来是因为脑袋里有一个恶性的瘤子,压迫视神经,……那一天,对于母亲来说是黑色的,对于我来说,也同样是黑色的,因为我就是在那一天失去了我的右腿。
家里人告诉我,母亲吩咐,为了不让我在外面担心,就把她得病的消息封锁起来,但是她却在黑暗中一直给我做着鞋子。患病起初,母亲为了给我做鞋子,把手上全扎得是窟窿眼儿,一双雪白的鞋底纳到最后,竟然被鲜血濡染成了红色,鞋子做好后,母亲叫家里人把上面的血迹洗干净了,才让给我寄过来。家里人曾经无数次地阻拦母亲,不让她动针线,亲戚和朋友也无数次地劝说,但是母亲却依然固执地不肯放下她那从十岁起就一直拿在手上的针和线。
黑暗和病痛都无法让母亲放下手里为儿子忙碌的活计,还有什么能够啊?!
我哭着请求大家,一定不要将我失去右腿的消息告诉母亲,她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我害怕这个打击会对她是致命的。
我的回家,并没有使母亲放松她手里忙碌的活计,她反倒是更加加紧了忙碌。我陪在母亲身边,无话找话地跟她闲谈着,企图让她分心,然而母亲却总是静静地听我说,即便是答话,也很简短,手里的忙碌并不会因此缓慢。我借故拿下母亲手里的鞋子,说欣赏欣赏,或者说试试长短,但是很快就被母亲要了回去,母亲叹息说,她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得赶着时间多为我做点鞋,因为今后就算她不在了,我也有鞋穿啊。我流着眼泪,抱着母亲的手和她手上的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笑笑说,只要我的儿子脚下还有路,我就要让他有鞋穿。
三个月后,母亲去世了。在她咽气的那一刻,手上还抱着给我做的鞋子。
安葬了母亲,我打开她床头边的大木箱子,里面全是鞋子。那些鞋子并不是像以前那样两只连在一起,而是一只一只的,当我细看的时候才发现,那些鞋子,全是左脚的。绝对没有人告诉母亲我失去右腿的消息,在我回家之前,家里人尚且都不知道,那么她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我的与我血肉相连的母亲啊,除了是在冥冥中感应到的外,我找不到你知道我失去右腿的消息的任何途径。
我的母亲,三年时间来,她是怀着一种什么样子的心情为我做这些左脚的鞋子的啊!但是从那些针线来看,没有一丝烦躁不安,是那么工整、均匀、从容和一丝不苟。
我穿上母亲给我做的鞋子,背上行囊,行囊里装满了鞋子,我告别家人,怀着对母亲的思念和深深如海的爱,我走出村庄,我走上大道,我步履坚定,我健行如飞,我仿佛一只雄鹰,在母亲的注视下,正凌云而上……
2004年2月26日凌晨于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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