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
电梯显示器不停地闪烁，像天真童稚眨巴的眼睛，张扬着暗与亮的对比。不露声色，平稳地，轻轻地，人在不知不觉中，从低处升向高处，颇有点像现实中人往高处走的感觉。当显示器在一个22的字符上停顿，我们便被托上了这幢大厦的顶层，今晚就餐的目的地。随着引导小姐一声轻柔的请，我们鱼贯而出，步态随意地踏入这个高高在上的世界。
这是朋友的刻意安排。忙忙碌碌，四处奔波了一天，吃饭不仅是一种充饥解饿，补充能量的必需，而且是一种休闲，一种享受与社交方式。朋友说，这里是京城少有的自助餐，还有音乐和表演，就餐可以轻松自在，各取所需。果不其然，一进门，我们就被一种平日少有的轻曼优雅包围。大厅如一弯月牙，镶嵌在大厦的一侧，有点像在香港和深圳登临过的旋转餐厅。可惜，这里并不旋转，月牙也始终面向一个方向，没有天上的月圆月缺；或者说，这里的月圆月缺，是与楼下的车水马龙相对应的。旋转的是厅内的灯光和音乐。先是一种激越奔放扑面而来，五光十色的镭射光束，伴着音乐的节奏闪烁旋转，肆无忌惮地把一个个迷幻投向厅内，月牙的空间弥漫了光怪陆离。继尔是一曲轻缓抒漫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舞台上出现了俄罗斯姑娘的轻歌曼舞。她们高挑的身材，美丽的容颜，飘逸的短裙，被柔和的灯光夸张到了极致，令人产生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梦幻。
来到朋友早已订好了的席位，把外套卸下，挂在椅背上。然后，取了盘子，精心挑选了自己喜欢的佳肴，回到坐位，轻轻入坐。动作小心翼翼，怕任何的冒失，都会惊扰了这柔和的氛围。这才发现，这是一个临窗的坐位。就是在这时，不经意的一个回头，我看见了楼下的夜景；准确地说，是一片暗影，这繁华京城的暗影。它黯然，迷蒙，深邃，沉滞在一片灯红酒绿之间，与这座城市的金光耀眼形成鲜明对比。俯首看去，像是一片阴森可怖的海，是那么的醒目，刺眼，甚至有点令人害怕。偶有几点夜灯，像萤火虫般，在不见边际的暗影里沉浮，孤单，微弱，惨淡，使人担心它们随时都可能被暗影吞噬。
这并不是郊外呀，何来这样的暗影？我感到纳闷。地图上分明显示，我们所在的这幢大厦，正处于二环路上，京城的中心地带。楼下的德胜门大街，安定门大街，车水马龙，浩浩荡荡。一束束耀眼的灯光随车涌动，宛如一条溢光流金的河流。掠过正前方的北海公园，景山公园和故宫博物院，便是长安街和天安门广场。那是一派多么大气乾坤的皇城气概啊！记得那年初到北京，朋友们邀约，一大早去天安门看升旗。从东长安街，到西长安街，两岸鳞次栉比的高楼，疏密有度的绿带，玉树临风般的灯柱，五光十色的霓虹，直刺长空的镭射，铺陈出一种扑面而来的大气磅礴。汽车拖着一溜轻轻的沙沙声，行进在这样开阔豪气的大街上，人的心灵会顿然变得空灵高远，滋长出一种壮士去国般的激扬情怀。然而，这眼前怎么了呢，这暗影从何而来，为何在我的记忆里生长出一种别扭与格格不入。
朋友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赶紧解释说，喏，这里是北京市的东城区。楼下这一片灯光黯淡的地方，是规划保留的老城。这里的街道房子，还保留了昔日的小胡同和四合院；这里的居民，大都是老北京，也是这个城市比较贫困的群体。因为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通衢大道，也没有华灯霓虹，这一片夜间看上去就显得黑灯瞎火。哦，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们市政府驻京联络处，就在这个区的交道口一个胡同里。到北京出差，住在联络处，便常常在胡同里出入。有时饭后休闲散步，胡同便是最好的去处。熟悉了，便逐渐走进了胡同与四合院的深处。不仅在形，而且在神。越是走进，便发觉这千年皇城传承下来的胡同和四合院，并不仅仅是美丽的古老与悠远，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与苦涩。
记得，有一次散步，我曾走进联络处不远处的一家四合院，与一位老阿婆侃了会。阿婆说，她家的四合院已传了三代。本来校大的一个院，七分八分，四周又不能扩展，到她儿子这一辈，一户只剩下十来平米。现在，她一家三世五口，全挤在这里。全家的生活，则全靠开出租车的儿子。我问她儿子开出租车一月能挣多少，阿婆说有多少呀，起早摸黑，毛收入不过八、九千元，缴政府规费和公司就得五、六千元，自己能得三、四千元已是不错了，哎……。京城，一家五口。三、四千元。当这几个数字在我脑子里同时相遇，我便遭遇了一道怎么也觉得费解的难题。我怕再侃下去，会引起阿婆的什么伤心事，赶紧岔开了话题。
一曲悠扬的乐曲，把我从胡同与四合院中唤回。几位俄罗斯小姐，已扭转着纤巧的腰肢，来到跟前。此时的我，高高在上，看见楼下的暗影，竟有一种天上人间的感觉。我知道，在高楼林立的京城，我们就餐的这幢楼并不高。只是因为周围的低矮，暗影的低矮，便显出了我们的高蹈；因为周围的明亮耀眼，才突显了暗影的存在。这颇有点哲学的玄异。
虽然，月牙形的大厅依然灯光闪烁，我心中的那一席暗影，却再也拂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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