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通寺
第广龙
节气小寒这天,我回平凉。母亲过世后,我只在过三年时回来了一次。算来又有一年没有回平凉了。
这一次,我去了圆通寺。平凉的圆通寺。
曾听到母亲说,平日常去圆通寺上香。妹妹也说,心里苦了,就去一趟圆通寺。我在平凉土生土长,以前,没有听说过圆通寺,自然也没有去过圆通寺。也许我童年曾去过圆通寺,或者路过过圆通寺,只是在我的记性里,没有留下印象。
我就想着,去圆通寺看看。
这一次,最小的妹妹出嫁,我得回去。傍晚,坐上一列慢行的火车,我又回到了久违的平凉。火车站建在泾河滩,半夜出站,抬头看到满天漩涡状的星斗,茂盛如草,清凉如露,也是记忆里才有的天象。第二天,喝了妹妹的喜酒,离开热闹,我一个人出去,挡了一辆招手停,一路突突着,行驶在南台方向的曲折土路上。
圆通寺就在南台西边,在郑家沟的塬头上。
再有两天就腊月天了,外头干冷干冷的,稍稍起一阵风,土尘如牛的身子,如羊的身子,出没于土塬的高低处,躲是不躲的,我就是把身子侧斜,脖子缩下去,把土尘让过去或者就被碰撞一下。塬上,往下看,层层梯田,每一层,都依弧度的长短,一行行种植小麦,一指高,像放大的人的指纹。一会儿转了角度,从对面看,山塬上的台子,像锉子锉出来的,清晰,匀称,上下的坡面,散布着干枯的草枝,一团一团,如同污垢。树木稀疏,却粗大,色黑青,看去如铅笔画。
塬顶上的土路是一个半弧。土路边,堆着砖头,三个男人砌墙,鼻尖上晶亮着清鼻,不时吸溜一下。两个女人和泥,泥受冷,增加了黏度,翻搅艰难,铁锨头在泥里长住了一般。他们不动时,身子往一起拳,手袖进袖筒里。砌墙干什么?似乎在圈定一个范围。砖墙内缓冲下去了一个洼地,裸露出深色的土层,平整出了一块方正的地坪。靠里,又升高起一方土丘,圆通寺的后背便耸峙于其上。把半弧走直了,坐北朝南,便是圆通寺的入口了,开两扇木门,门楼只是过去当地大户人家的规模,并不高大宏伟,倒是对面正对着的戏台子,阔大高挺,虽冷清着,却显出声势来,衬托的圆通寺矮小了许多。圆通寺的名号,不是书于牌匾,只是在门框上方的门楣位置,漆蓝色底,墨出了三个温润的大字。而且,寺门外的地面,没有铺砖,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估计是雨天人脚踏出来的。一条黄狗卧在一边,身边歪斜着一只破碗。黄狗神态懒散,身子放松,人走过去,头都不抬一下。
我看到了一个正在翻建的圆通寺。
我没法说,我是失望,还是无所谓。的确,我不知道,或者还未想清楚,我内心希望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圆通寺?
我看到,除了门道两侧的亨将殿和哈将殿,还完整着原来建筑的样式和塑像造型,其它都看得出新旧。自然,我说的原来,也只能是相对的原来。院子里头,居中并间隔排开的天王殿,念佛堂,大雄宝殿,菩萨殿,都因为周边被掏挖下去,兀自高出许多,只有天王殿开着门,别的殿,门扉一律紧闭。天王殿狭窄,几乎贴着门槛,置放一张长条供桌,燃一盏油灯,依然昏暗,天王像油彩斑驳,蒙一层土灰。天王殿门口,泥地上蹲一只铁皮火炉,烧的块煤,腔子火焰兴旺。其它各殿,修有台阶,上面是高台,堆着杂物,有白木板,钢筋,还有块石。四下里多处被挖开,形成深浅不一的土坑,纵横的沟槽。这边墙根下,摆满了条石,已经打磨光滑,紧挨着,是一堆沙子;那边空地上,摆放着青瓦,纹虎纹的瓦当;东拐角有一堆麦草,一辆破架子车;西头头宽展些,垒起十几根檩子,却不是新的,显然是从别处房屋上拆卸下来的。我还在院子的角角落落看到了陈旧的香炉,有长方形的,有圆肚子的,似乎也是从其它地方收集来的。靠西边一溜屋舍已经搭建起来,门窗皆木色,未上漆;柱子,墙面,似乎也差着最后的工序。我估计,圆通寺计划大规模改观,并已经动了土木,只是天气交九,山上更冷冻,才暂时歇工。
我知道,不久,这里将重现秩序。这些材料,会各自被安排位置,构成基础、墙体、屋顶和地面,也一定会享受香火的缭绕,逐渐沧桑了色泽,蕴涵时间的气息。现在的零乱只是暂时的,只是一个过程,一个停顿。即使修葺一新,也并不预示着永久。万事万物,无不在变化中消亡和再生。
我在想,我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圆通寺吗?
圆通寺从建立那天起,就已经不真实了。这个世上,就没有一个本来的圆通寺。我不能倒退回去,回到元朝,明朝,去看看那时候的圆通寺。圆通寺经过多次修建,最早是什么样子,已经无法还原了。只是一次又一次,在原来的样式上叠加,每一次都是在原来的样式上叠加。这中间间隔的光阴,也许五十年,也许一百年,都如一场风,吹过去,吹过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听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圆通寺就已经破败,只存一个废墟,人迹罕至,杂草丛生,夜晚风声呼号,穿越残墙断垣。后来,佛事活动又开展起来,自然会不断添砖加瓦,恢复庙堂,所以我现在看到的建筑,也只有二三十年历史。
历史一旦中断,其后的衔接,都会和想法有距离。何况动手,也会各人心中一张图纸。
风雨侵蚀,人力毁坏,圆通寺注定要改变。如今的圆通寺,又一次得到建造。但是,谁又能说清,一百年后,二百年后,圆通寺会是什么模样?我说不清。
也许,只有佛能说清。
只有承载圆通寺的这座塬头,似乎没有发生剧烈变化,位置,成分,高度,形状,似乎还是原初的形态。
多少人,从佛面前走过去,走向自己的归宿。
母亲来圆通寺,内心安宁了吗?母亲看到的,一定是另一个圆通寺。那是母亲心中的圆通寺。要能陪伴着母亲来圆通寺,该有多么幸福啊。已经不可能了,母亲走了,在地下长眠。圆通寺还在,还会有更多的人,到这里来,来一次,又来一次。其中,会不会有我的妹妹?我真的希望,妹妹不再来圆通寺,即使来,也不是因为心里有苦,而要到圆通寺来化解。
我在圆通寺走动,没有见到其他人。就在我快要离开时,回来了一个年老的僧人,手里捏着一只布口袋,不知是出去化缘去了,还是采办物品去了。他脸上布满皱纹,胡子凌乱,穿浅灰色僧衣,戴咖啡色布帽,步子缓慢,走到天王殿前的火炉子跟前,伸手烤火。我也伸手烤火,手心手背转着烤,胸膛这一片慢慢灼热起来。他跟我说了句来了,我回了句来了。他又说,今天没有法会,人少。我说,人少清静。
他看了我一眼,只是唔了一声。
出了圆通寺,脚下的平凉城,拥挤在山下狭长的谷地间,早就变换了容貌,楼房成堆,汽车穿梭,再远处,泾河在流淌,隐隐水气伴随着缕缕烟岚升腾着,扩散着,把一部分物象笼罩在朦胧之中。在这城里,一天天的,人们为吃穿辛苦着,为儿女忙碌着,无论电灯下说话,还是在路上紧慢走,有叹气,也有笑声。生死也是不断发生着,接替着。
我必须明白,山下面,才是生活。是我的生活,是多数人的生活。不管过的好与不好,那也是生活,也得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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