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心雨潇潇时——写给岩村贞光君
是个枯坐看残阳的黄昏，我收到了岩村贞光君的信。他说：“我三月十二号要第三次去中国学汉语，为期两个月。五月份我要去长江一带旅游。”
合上信纸，我思绪如雨，潇潇而下，往事粉成烟，纷纷扰扰地淹没了我。
岩村贞光君是个七十多岁的日本老人，他是我在X外语学院结识的忘年交朋友。
我读的是法语，大学时我很勤奋，每天早早地奔向小花坛念法语，我喜欢这种语言在舌头和唇间流动时叮当的节奏和温柔的语音。
快八点时，花坛边的小路上就流动着五颜六色去上课的留学生。其中总有一个留着花白山羊胡子、胖胖的小个子日本老人。他总是在七点五十五分走过我面前，迈着不紧不慢的方步，脸上铺着厚厚一层笑容，怡然自得。我每次看到他，心总是温暖得如沐阳光。
因为他的开心，我希望认识他。那天早晨，我鼓起勇气对慢慢走过来的他说：“早上好！”我相信那句刚学会的日语一定字正腔圆，他很惊讶地止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深深地冲我点头，用中文说：“早上好！”
从此我们成了朋友。以后的每个早晨，例行问候之后，岩村君就咬文嚼字地同我操练他可怜的汉语。他的发音很含糊很费劲，可他讲得很认真。他每天都坚持用最新学会的词来表达自己，常常为了练习一个刚学会又忘记的词，他要愣愣地想半天。他说汉语很难学，他的听力尤其不好———确实如此，我用极慢的速度跟他讲话，他却经常不知所措地笑笑，摆着手说，“听不懂，听不懂。”然后我俩都笑。
他请我去他的留学生公寓玩，给我看他不通顺的作文请我批改。从他的自述文中我才知道他早年毕业于东京大学，在日本过着很不错的生活。退休后他不想守着大笔家产养尊处优，因为喜欢中国历史他就只身来到中国学汉语，成了我们学院年纪最大的学生，前些日子他还被评为X外院最优秀的留学生。
我帮他修改病句，花白头发的他像个小学生一样安静得趴在一侧，看到被我修改的句子，不停地点头，口中发出“噢噢”的声音，因为知道了一个更好的表达方法，他高兴得“嗬嗬”笑着。
我念大四时岩村君第二次来外院。我俩的教室隔得不远，他时不时下了课跑来和我讲他刚学会的汉语。我们班的同学都认识了这个可爱的老先生，每次看到他来大家都象老熟人似地同他讲几句都是才学会的乱七八糟的日语，他听后总是开心地笑着，并不纠正我们。岩村君进步很快，他已经能讲比较长的话了，那天他兴冲冲告诉我：“你看，天气真好啊，外面的树都绿了”。
那时候毕业分配的战斗在即，班中狼烟四起，昔日的温情脉脉变成互相的撕咬和争斗，我正烦得不知如何是好，和岩村君在安静的气氛中谈话让我很放松，看着他盛满笑意的眼睛，我沉沉的心仿佛安了翅膀。
终于要离开那个外院了，我向岩村君道别。他知道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时眼中流出依依不舍，他翻出巨大的中国地图要我指给他看，我的手指从北方一直长长地划下来，他拿出红色的笔把海南岛上的那个小城圈了起来，很圆的一个圈，好象这样就牢牢地守住了我。
我临走时，他拿出相机，支上三角架，絮絮地说：“纪念，纪念”，我和他坐在一起，亮光一闪，我们的微笑定格了。
时光如潮裹着我身不由已地向前走，不觉离开岩村君已经好几年了，其间我们一直在通信，他写的汉字方方拙拙的，象他微笑的样子。他总称我为“XXX同学”，落款总是“你的忘年交”，我无意纠正他对我的称呼，可能在他心中我永远是那个在外院花坛边朗读法语的女孩子。
身外熟识的朋友来来走走，我并没有多少留恋，倒是这个异邦的老人让我很难忘怀。常常，在我活得不尽人意的时候就会想起他。每次想起他孩子般快乐的心，想起他活到老学到老的不知疲倦，我就会重新拾起勇气，以明朗的心打量这个扰嚷的世界和并不都是美丽的人们。
是啊，岩村君，外面的树都绿了。。。。。。
写于1997年5月12日
修改于2004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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