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神圣的死亡
李 汀
神圣:极其崇高而庄严的,不可亵渎的。
死亡:失去生命,与生和活相对。
它只活了1825天,但它却给我了无限的欢乐。
那是一个风萧萧的冬天,爷爷从亲戚家里抱回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狗。它周身油黑,头上有雪白的一点。爷爷把它放在地上的时候,它站在那里,新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眼里充满了兴奋。我伸出双手,想抱它。它却一个劲地往爷爷身上靠,最后居然跳到了爷爷怀里。
我从爷爷怀里抱过它,它两眼望着我,好像在问我,你想干啥,我不认识你。最后它用嘴嗅嗅我的衣袖,用舌头舔我的手掌,痒得我咯咯咯笑了。听见笑声,它又望着我,闪烁的黑眼睛里包含着一种困惑。看了半天,它从我怀里跳到了地上。
一只可爱的小狗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童年生活。它的乖巧,它的纯真,它的神情,使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它成了我童年生活的小伙伴,那种至真至纯的小伙伴。我知道了,不只是人与人的心可以靠到一起,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心都能一起跃动。
我找来一个废箩筐,填上干净的稻草,给小黑狗做了一个温暖的窝。我把一个破脸盆洗净,给黑狗做了一个象模象样的“饭碗”。我还用红绳子在黑狗的脖子上系了一个小铃铛。我抱来小黑,指着它的窝说,这是你的家。小黑摇着尾巴,跳进那只窝里,兴奋地汪汪叫着。冬天的一抹阳光格外温暖,照的那些金黄的稻草闪着光,流着彩。小黑站在温暖的窝里,泛着黑亮的光彩。我用手捧着它的脸郑重地告诉它:“我叫小荣,你就叫小黑吧。我们是一家子了。”
小黑站在窝里,两眼望着我说话,很认真的样子。我说完了,它“汪——汪”两声,它是听懂了我的意思吧,它在窝里转来转去,最后躺在那个温暖的窝里。
刚躺下一会儿,它又站起来,阳光下,它眼里充满了感激和兴奋。
最后,它跳出那只窝,跑向葡萄架下,它看见了葡萄架下那只破皮球,它用嘴咬,用脚踢,用嘴把皮球抛出去,然后,又去追咬。我深深被它的顽皮感动了。顽皮的孩子心灵都是相通的。玩了一会儿,它又跑向刚才那个草窝,草窝是空的,只有满满当当的阳光还在。小黑又“汪——汪”叫了两声。那叫声是呼喊,那叫声一下子穿透我的心房,在我小小的心里激荡。我想,小黑是想妈妈了,离开妈妈的怀抱的孩子内心是孤独的。我想,小黑是想小伙伴了。那叫声是在呼喊妈妈,那叫声是在呼唤小伙伴。我不知道,小黑最高兴,最兴奋的时候的叫喊,是不是对新生活的一种向往?我走近小黑,对它说:“我也是你的小伙伴。”我捡起皮球,抛给小黑,小黑迅速地跳起来,接住了它。它把皮球抛给我,我再抛给它。那个冬天的阳光里总是响起我欢快的笑声,小黑脖上的小铃铛伴着我的笑声,那些笑声和铃声一起震得阳光一闪一闪的。
从此,小黑成了我在那个小山村不可或缺的小伙伴。在那个小山村,小黑与我一起度过了我童年生活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在那一段时光里,我长高了。那一段时光是镶嵌在我生命最宝贵的财富。那一段时光还是我生命历程最光彩动人的乐章。
小黑是一个忠实的小伙伴。它来到我家的第二年夏天,我要去乡中学上学,每天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天麻麻亮,母亲起床,做好早饭喊我。去乡中学的第一天早上,小黑卷曲在窝里还在熟睡,我跨出门,望了它一眼,挎上书包走了。母亲陪我刚走了几步,小黑从草窝里跳将出来,跟在了我和母亲的身后。一路上,小黑脖上的铃声像它的呼吸一样,让我在那些寂寞的早上感到了一种温暖。小黑不声不响跟着我和母亲,跨小河,爬山坡。天也渐渐亮了。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我对母亲说:回去吧。我也对小黑说:“回去了,回去了。”小黑听懂了我的意思,它陪母亲站在那个山崖口,望着我。母亲还不放心,叮嘱这叮嘱那的,小黑见状,又跑向我。我说:“快回去了。”它这才站在斜坡上,直直望着我,直到我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口。
一路上,我心里都温暖如春。小黑一定是不知道它的小伙伴走哪里去了。我不知道它懂不懂上学,但它一定懂小伙伴是在走一段寂寞难耐的山路,它必须要去陪伴。小黑往回走的时候,一定像母亲一样一步一回头,充满了惆怅。我知道小黑一定牵挂着它的小伙伴,母亲也一定牵挂着她的小儿子。
让我更为惊奇的是下午放学,我往回走,在我要走回家的一个小坡上,小黑在那里迎接我。它站在黄昏的余辉里,确认是我后,它跑向我,尘土腾起。跑到我跟前,它咬我的裤腿,它跳将起来,往我身上扑。我抓住它的一只腿,握着,像是好久不见面的小伙伴。小黑是怎样知道我要回来?它在这条山路上等了我好久?它也是站在村口望啊望,望着夕阳快落山了,望着倦鸟飞回巢了,它是想它的小伙伴该回来了吗?对了,它一定是看见了母亲升起的炊烟,那是乡村的眼睛,一个母亲渴盼儿子会见的眼睛。
从此,小黑成了我每天早上上学的伙伴;下午,成了迎接我回家的守望者。每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小黑就在门口等我了;每天下午,小黑远远来迎接我。不管吹风下雨,小黑从没有间断过。有时候,我不让小黑去,小黑就远远跟着我,望着我。小黑比我小,可它却像一个小哥哥一样关照着我,也许,在它们眼里,所有小孩都是它们的小弟弟。
我想小黑也是一个孩子,它一样有我们小孩一样的情感世界。
我常常回想起小黑那次救我的情景。那是在一个暑假,我上山捡柴,小黑跟了去。那天阳光灿烂,蓝天白云下,我和小黑走在山路上,我唱起了《泉水叮咚响》。小黑一会儿冲进树林,追散一对对斑鸠;一会儿对着山梁“汪汪汪”吼上几声,整个山谷都充满它雄壮的吼声和我稚嫩的歌声。走进一个树林子,我就去捡那些落在地上的干柴,小黑就在我的不远处跑上跑下的,它的铃儿摇动,我的心儿摇动。在一个山崖上,我用一根干柴去勾另一根干柴,就在我要够着的时候,我脚下一滑,顺着斜坡直往下滚。这时候,小黑听见我的响动,“汪汪”叫着,迅速跑了过来,用嘴咬着我的衣袖。小黑使劲咬着,滚动开始减慢,我趁机用一只手抓住山坡上的一丛茅草,攀着山上的树枝,我艰难地爬上了一块平地。坐在平地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小黑爬上来,嗅嗅我的手和脚,看着我的脚出血了,它用舌尖舔了舔。我用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表示了对它的感激。它抬眼望着我,眼里充满愧疚。我告诉它,不是它的错,是我自己不小心。我站起来,望了一眼山崖,山崖上是荆棘丛生,山崖下是怪石凌立,要是滚下山崖,我不是死,也是偏体鳞伤了。
小黑站在我的身旁,不叫也不走,它肯定也是被刚才的那一幕吓着了。它定眼眼看着我,清澈的眸子洋溢着泪花。它那种泪花是小伙伴没有受伤的感动吗?它那种泪花是对小伙伴受惊吓的内疚吗?也许两者都有,这就是我的小黑,一个充满灵性,懂得感动的小伙伴。
今天,我回想起那些内疚和感动是从一只狗的眼里洋溢出来时,又有谁能说它是一只狗呢?
在小黑一千八百多天的生命历程里,我能感受到一种生命叫美丽。人类其实有时候在其它生灵面前是非常渺小的。人类最大的弱点其实就是忽视自己身边许多臻善臻美的东西,人总是自命清高,眼里掺透了太多的杂质,和太多的功利。
我一直想,在这个大自然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平等的。可小黑在我那个小山村里,它只能是一只看家狗。家没有人时,它就是那个家的主人。它要对家里的粮食负责,它要对家里的财产负责,它还要对房前屋后的庄稼负责,它要保证那些东西的完整性。小黑一直是这个家的忠实守护者。虽然,我的那个家在小山村不是那么的富有,几间木架房子,立在一个斜坡上,院坝一个梨树,一个葡萄架。房后一丛慈竹也不是那么茂盛,只有房前那棵枫树高大繁茂。冬天的时候,一树的红叶,多少把那个小家点缀了一番,使我的那个家有了几分生机和活力。这个家没有人的时候,小黑躺在院坝里,忠诚地听着房前屋后的动静。
可小黑的忠诚,连在这个家取暖的位置也没有赢得。冬天,小黑有时候挤进火堆来,父亲就站起来,照着小黑的屁股就是一脚,小黑“汪——汪”叫着跑出火塘,立在了凛冽的寒风里。这时候,我会不声不响地跑出去,唤小黑在我身边来。小黑在寒风里哆嗦着,我在寒风里伤心。一会儿,父亲出来,照我屁股就是一脚,训我,干啥不好,在冷风里抱着一只狗。我没有开腔,我仍紧紧抱着小黑的脖子,蹲在寒风里。父亲生气了,狠狠地用脚踢我,我蹲在那里,依然不动,只是默默地流泪。父亲见不奏效,就抬脚踢跑了小黑。小黑一定伤心透了,寒风呼啸着一阵一阵吹来,我看见小黑在寒风里抖擞。它一定是流泪了,它的眼睛一定是湿润了,它多么想念用那红通通的炉火温暖一下那瘦弱的身躯,它多么想和小伙伴一起蹲在火堆旁,听小伙伴写字的沙沙声,听小伙伴朗朗的读书声。可它只能走进它的草窝,无声无息地躺在草窝里,它把许多委屈都埋在心里。
可小黑没有抱怨,它满足这个家,满足这个家的一切。哪怕一日三餐都是寡味的剩饭,哪怕十天半月见不到一点油花。有时我偷偷丢给它一筷子面条,丢给它一块腊肉,它摇着尾巴吞下去,然后就不声不响跑远了。有时候丢给它一个骨头,它在窝里要啃上许多天。它很知足,它一日一日地吃着寡味的残汤剩饭,啃着无味的骨头。
今天,我还在想,一心一意守着一个家,什么也不图的,只有小黑了,它图的和所关注的都是这个家庭。对家的忠诚,也只有小黑了。
我家有一大片果园,小黑自然担负起了守护果园的责任。平时,我有空就教它用口叼东西,把东西抛起来,让小黑接住。有时我学着猎人的样子,扛一只木头枪,看见飞鸟,看见一只从果园里窜出的一只野兔,我就学猎人打着口哨,让小黑去追去撵。一次,一只野兔从果园窜出来,小黑不声不响跑过去追撵,把兔子追到一个山洞后,小黑就急了,“呜呜呜”叫着。我跑过去,奖赏了给它一个冷玉米面馒头。可小黑还是不走,我告诉它:狡猾的兔子早就跑了。它才悻悻地跟我离去。
一次,小黑为守护那片果园,头上被人用石块打了一个小洞。那是一个秋夜,桔子红了的季节。小黑躺在月光下的草垛上,它很惬意,对那些红透的桔子,它很欣喜。它仔细分辨着那远去的、走来的脚步声。是主人的,是主人亲戚的……那些熟悉的脚步声从厚厚的泥土中传递过来。它仔细分辨着。
可,这天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啊。小黑用鼻子感受着周围的一切。这是柔和的风声,这是一棵树开花的气息,这是几条鱼戏嬉的声音,这是青草拔节的音符……小黑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这是多么安静祥和的夜晚。在静寂中,一个陌生的脚步走近了,小黑感觉那脚步走进了果园,果园的桔子在摇动,“汪”,小黑从草垛上跳下来,仿佛几声尖利的雷声在夜空滚动,静寂的夜晚被小黑尖利的叫声撕开了。黑影晃动,小黑狂吠,一个劲追撵着黑影。黑影急了,抓起石头向小黑一阵乱打,小黑的头被石块击中了,它顾不上自己,直到把黑影撵出果园,小黑才回到草剁上。这时,它才感觉头有些隐隐作痛,还流着血。它禁不住又向黑夜呼喊了一声,是向主人报告平安,也是减轻一下自己的疼痛。
第二天,小黑躺在草剁上,目光冷峻,含着泪,鲜血撒满了它的脸。我走进果园,果园里星星点点布着小黑的血迹。我走进小黑躺着的草剁,小黑站起来,我抚摸着它的头,血没有再流了,小黑歉意地望着我。我告诉它,它是好样的。我给它头上抹了云南百药,它竟然一动不动,像是知道我是在为它治伤。完了,它舔了舔我的手臂,表示了对我的感激。
小黑就这样维护着这个家。它懂得谦让,懂得忠实,它是我的好伙伴,它也是这个家的一员。父母亲也渐渐接纳了小黑,父亲还亲手为了小黑建了一个新家,把那个废箩筐扔了,在墙壁处盖了一间矮房子,让小黑有了一个遮风取暖的地方。太阳一出来,最先照着那间矮房子,小黑对那个家很满意。小黑也懂得回报,父亲出门,小黑总要送出去好远,才回来。父亲也开始亲切地唤它“小黑,小黑”。
在父母懂得接受小黑,懂得小黑也是值得尊重的时候,小黑却离开了我们。
那是一个冬天,小黑几天不吃不喝,卧在矮房子里,孤独地望着那些它再熟悉不过的小路,望着那些枯萎的花草,望着葡萄架下的土罐,望着天边的一抹云彩。透过主人的气息,它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离开它亲爱的小伙伴。我钻进它的矮房子,用平时它最爱吃的腊肉喂它,它耷拉着脑袋,侧着头望着我,它不愿吃,那种无助,那种苦痛,是我看见的最令人心痛的眼神。
我告诉父亲,小黑病了。父亲请来了兽医,医生摇摇头说,这只狗老了。小黑才五岁,就老了。我不相信,我摇着兽医的药箱,让兽医给小黑下药。兽医熬不过我,给了我两片白色的药片。我急着捣碎,兑了水,给小黑灌了下去。小黑躺在矮屋子里,我看见它对我微笑了一下,我的心也舒畅多了。我相信那两片药是救小黑的命的。
第二天,我上学去了,小黑还走出矮房子,把我送到小河边。见它喘气喘得厉害,我叫它回去了。可没有想到的是,小黑在没有等我回家,就死在了离家不远的山坡上。父亲说,下午的时候,小黑知道自己不行了,就走出矮房子,躺在山坡上死了的。我在心里喊着小黑,那是怎样的一次出行啊,我相信它是去接它的小伙伴了,它是去那个向阳的山坡晒太阳了,它还要回来。
可它回不来了,它的身体已经僵硬,它的呼吸已经停止。我相信,它走出那间矮房子的时候,一定回味了这个家的温馨,它肯定在心里给在地里忙活路的父母亲打招呼了,它也一定与身边那些庄稼告别了,它还去那个葡萄架下回味了与小伙伴第一次玩皮球的样子,它也一定笑了,那是多么青春年少的岁月。
可它老了,它要走向那个山坡,它要永远地离开那个家了。
那是怎样的一次面对死亡,小黑一定是微笑着的,它一定是不想给那个家增添死亡的气息,它走出矮房子,一抹阳光照着,它在阳光里摇摇摆摆,看见一片黄茅草,就躺下了,它还欣喜地说了一句:真好的阳光。它闭着眼睛,温暖地闭着,等着熟悉小伙伴的脚步声传来,惊醒它。当我走到它身边的时候,它不理我,我以为它是在与小伙伴开一玩笑。我踢它,它没有反应;我唤它小黑,它不答应。它永远醒不来了,它平静地走了。
我和父亲选了一块地,在我家房子前面的竹林,在我每天放学回家的土路旁,我们葬了小黑。我默默看着父亲,挖坑,抱小黑入坑。父亲掩土的时候,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温暖的眼泪滴进小黑躺着的泥土里,小黑它一定能感受到,那是小伙伴送它的眼泪。
小黑走了,我家一直没有再养狗,父亲说,想到小黑那种离家死亡的举动,就让人伤心。是啊,小黑对死是那么的平静和坦然。它一定是选择好了一个离去的日子,它一定是选择好了一块墓地。那块黄茅草地,向阳,它能天天看着劳作的父母亲,能天天看着小伙伴放学回家。
小黑走了,那个家一下子空寂起来,我的心一直空落着。小黑的矮房子也一直空着,好象是在等它回来。今天,回想起来,我的心一阵阵颤栗、伤痛,我对小黑的死充满了敬意。
我知道,山路旁,竹林里,永远有一个小伙伴在等我,等我回家,等我回到那个遥远的小山村。
哪一天,我真希望回家看看,说不定在青草掩映、茂密竹林里能跳出小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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