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 安德鲁 被暧昧吸引
文/木叶 《上海电视》
保罗•安德鲁,在不少人看来就是造飞机场的,记住这个名字还可能因其设计的戴高乐机场塌落事故,当然,越来越多的可能缘于一片争议中落成的中国国家大剧院。
建筑师带着小说《记忆的群岛》而至,我问,第一次来中国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这些年不断往返于故乡法兰西和遥远的东方之国?安德鲁答道:“七十年代末第一次来,具体记不清了。中国对我来说是一个幸运之所,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礼物……中国有句话,礼尚往来,天上掉下这个大礼物,我就要还给中国一些东西,我希望我还给中国的这些礼物足够好。”
近些年,是这个“机场专家”设计大型公共文化建筑较为密集的时期,在中国尤为明显,作品有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等。
建筑师潘玉琨透露,安德鲁第一次来中国便遇见了设计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的张开济,如今建筑界鼎鼎大名的张永和的父亲。
最终,由安德鲁设计的国家大剧院也在悠悠古都的心脏地带落成。
1998-2007,十年,一张草图化作宏大建筑,漫长的审视与评说将继续与之相伴,就像马拉松过后己身的喘息和周遭的语声。个中甘苦,不可言传,真讲出来的未必最重要。
来沪的这两天,无论是新书见面会、出版社对话,还是同济演讲,少见此君烂漫笑意,一点不法国,倒是在绍兴路和那棵大树下的行行止止很是洒然。
安德鲁生于波尔多地区,先后毕业于法国高等工科学校、法国桥梁学院与巴黎国家高等美术学院,二十九岁因设计戴高乐机场第二候机楼一举成名……。美酒,美学;建筑师,工程师;趁早出名……全占了。
中国国家大剧院的建造,可以追溯到五十年前周总理的一个设想。
落成的大剧院俗称“巨蛋”,坊间还有“坟头”之说,当然,妙喻不乏,如“出水明珠”。就大的方位来讲,在人民大会堂之西,故宫之南。
在如此背景如此位置大兴土木,无论上升不上升到政治或文化传统的高度,均不简单。偏偏进行之中,戴高乐机场发生塌落,本来对安德鲁大剧院设计的安全性等便颇有争议,至此异议再起。所以当他在多处表示中国国家大剧院是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作品”时,意蕴良多。
他觉得了解中国不一定要把每一个朝代都熟悉,可以通过看日常生活中的日常的人。他的措辞是“上街溜达溜达”。
“在没有目标的方向走的时候,你会发现一个目标。”
建筑,首先是为当下人设计的。
在传统面前,在异域文化面前,安德鲁始终表现得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譬如他会问你,都说人民大会堂有中国特色,但那里的柱子是什么风格的呢?
“我们在建筑未来的传统。”
这么自信的人亦曾一度打算放弃国家大剧院这个项目,最后是双方各退了一步。
同济演讲后,他说自己“不会向权力妥协”。问题是,事情过去了,而这样身份的人选取的路径别人很难再走,因为实在太复杂。
戴高乐机场的塌落事故最终证明(直接的)责任并不在他,这是《记忆的群岛》译者董强得到的信息,网上说法不尽相同,不知法国人究竟是如何认定的,然所设计的建筑出了人命,无论如何是一个不散的阴影。须发皆已花白的安德鲁亦久久“没有从这起事故中恢复过来”,问题是他每每还要途经那里,触景生情,余悸在心。
安德鲁已建造了数十座机场(包括浦东国际机场),同一设计师作品的相似在所难免,而更迫切的是整个世界越来越相似,建筑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自己反对把什么都弄成一个模样的所谓的全球一体化,但也相信确实有普世性的东西存在。接着,援引记忆中出自《威尼斯商人》的说法:我们每个人哭的样子都是一样的。
然后引申道:我们内心深处的悲伤是一样的,但会以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高兴也是如此……像大剧院,人们以后真地会相信这就是中国的大剧院,因为,它是在中国建的,是中国人建的,是一些普世的概念与物事在当时各种条件下的转化、结合。
于此,中国官员、学者、建筑师或平头百姓会各有想法,不过大剧院已在那儿了,将和奇思妙想、升平歌舞一道体验时光的慢性子与加速度。
这个有经验的建筑师,坦言在写作领域还是一个“年轻作者”。第二任妻子是“作家”(安德鲁的说法是,不是作家,但是她跟作家的关系很密切),常常会指出“年轻作者”哪里写得不好,该怎么写,那时他反而不想写了。
《记忆的群岛》是一种自由的释放,可视为建筑师自说自话的范本:如果问我这本书真的在讲什么,我不一定能告诉你。这本书是一个较长的诗歌,或是一部小说……只是我的一种写作,我把它写出来了。具体归入什么门类、叫什么名字重要么?
“书画同源”,他很可能知道中国这个说法,他进一步认为许多东西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文字、音乐、建筑等多种艺术在一个大的循环之中。
他的文字飘忽,人们自然会联想到法国“新小说”,而他淡然表示,“新小说”是法国非常活跃的一支文化力量,作为一个最普通的读者,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对此作出评价。
他的项目不少,不过每个月会来京一次。看似空中飞人,实则一直往返于一个工地和另一个工地之间,这种游走催生图纸,也孕育了文字。
他还著有《国家大剧院》一书,中文版删去了副标题:“关于一个工地的小说”。《国家大剧院》和《记忆的群岛》均为他在设计、建造国家大剧院的过程中所作。
“小说写完了,就像把它扔到空气里,希望有人能接住它。”
《记忆的群岛》就像一个人在对自己的魂灵断断续续的言说,幽暗,迷离,我看了两遍,有所疑,便问了。
书中为什么大量出现梦、焦虑这两个字眼?
“这个小说并不是关于一个故事,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并不知道它要往何处去——我在写所有小说时,就是想知道这个小说要往何处去。我是作者,也是这本书的第一读者,梦和焦虑这两个元素确实是主导性的,确实存在着,(不过也)就是存在在那儿。”
里面有一句话说,解密这个世界时“我的钥匙就是圆形”,国家大剧院是椭圆形的,对圆和方有何思考呢?
“很直接的就是,中国文化里的‘天圆地方’。我还记得书里写的那一段话。人身体的各个部位在垂直方向上的最大剖面都是圆形的,当然也有极少几个例外,比如说耳朵与鼻子。这种圆形是自然界很普遍的存在。”(书中提到不但人体上的孔都是圆的,排泄物也是圆的:尿在渐渐远离身体时,也渐渐失去圆的形状,“随着远离身体,它也远离了人性”。)
博尔赫斯曾设想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记忆的群岛》中的主人公梦到了书店,且有一段不算短的情节铺展,安德鲁先生是否梦想建造一个书店?
“我本人不想有个书店,但是很热爱书店。当然,这个书店在我的心里是存在的。”
“我烧掉了我的房子”,这是对建筑师来讲很有意思的一个意象,是否出于现实的触动或梦想的无从实现?
“不,火灾就是这么一个想法……童年的记忆。我总是被事物给人的暧昧的感受所吸引:这可能是一个非常好的东西,也可能是很糟糕很强烈甚至暴力的,像火一样,一方面很好很温暖,另一方面又很可怕。我写这些东西不见得写的是我自己,就像画画一样,每个人读到看到之后,自己会再构建一个形象。”
当问及所心仪的作家、哲学家或诗人?他笑说,好多。然后提到了南美的略萨(另一次他还说很喜欢莫言,“骨子里非常中国的东西”)。对安德鲁而言,阅读、写作、建筑,遵循同一种探索的欲望。
有记者想听听他心目中什么样的生活是精彩的,他直接讲不知道,却又不假思索地说自己的生活精彩,很幸运,也试图回报这些幸运。当然,生活也是艰难的,因为创作本身就是一艰难的事,就像生病一样,无法控制。
不知他的回答是否有所保留还是未及展开,他说并没有为自己设计什么建筑,就住在巴黎,一个公寓,约1920年代的建筑,他的原则是:房子里放东西越少越好——除了案头,那里的景致是物品多多乱七八糟。
说他谦虚者有,说他傲慢者有,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可能在做项目时会很凶,不过并没觉得自己在世界上特别重要,只是觉得自己的建筑很重要,写的书很重要,“我就是一个简单的纯粹的存在”。
他自认是个很普通的孩子,从没想当什么劳什子的作家或建筑师。
名动江湖,这已非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的事,却说自己小时候的梦还没有实现。那些梦其实均极其简单,关于小马达小飞机之类的我未听清,但有一个倒是听得真切:他梦想抓鱼,抓到大鱼。
而今,这些梦中的鱼均化作了空中的比喻,尤其是当一个个飞机场在“不毛之地”落成,当现代的大剧院在古都“载歌载舞”,一些别的东西已然随之而生。
2008 3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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