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地行走
汉字
这是晚秋的一天,正当下午,太阳躲在银灰色的薄云后面,天空空旷,大地透亮。这个人站在西北的黄河堤岸上,他自己的躯体,这只包裹灵感的生命躯体,正被河堤下的开阔的沙滩,傍着沙滩奔流的黄河,河对岸的一线苍山的气度所包围。
他的身后,是与河堤一样冗长的果树林,寂静的果树林后面是更加开阔的田野,更远处,散布着树林环抱的几个村庄,晚秋的树林虽然不能再以浓密的绿叶遮掩那些村庄了,但是褐色的枝条还是簇密地网住了村庄,如刀刻密集的版画一般屹立。他是穿过最中间的那个村庄,穿过属于村庄的那片田野,穿过属于村庄的果树林来到河边的。面对沙滩黄河大山,他的心思一闪,亮开一条路——他想起了来路,想起了果树林,想起了田野,想起了散落在田野田埂上的残枝枯叶,想起了曾经穿过的村庄。
他记得,窄窄的村庄小路罩着银灰色,小路两旁的农家房舍和院墙罩着银灰色,一片灰一片红的瓦罩着银灰色,长在院落,长在村庄各处的果树柳树槐树和其它树罩着银灰色,还有,整个村庄和村庄小路上空的天空罩着银灰色。他没有仰头找太阳,他的生命不过如蝼蚁一般,只管在那层薄云下面的银灰色的土地和时辰间行走,只随着自己的心绪,走出楼厦林立的城市,走进这个在黄河边上经历了千年风霜的村庄;他也不因银灰色感到郁闷,在这个与色彩结盟的世界里获得生命,肉体和灵魂既被如此多重性格的世界磨练出欢乐,痛苦,惊喜,哀伤的情感,就不可避免地会以审美的天性,去琢磨色彩,认知色彩。现在,这个下午,他走出银灰色下快速涌动着欲望的城市,穿过银灰色的晚秋的田野,走在银灰色的村庄小路上,在无处不在的宁静中,去感受这里淡雅安详的气度和神态,他走着,瞭望着,天空那银灰色的轮廓真是宽阔无边,瓦房的银灰色轮廓也远远近近,错落绵延。这些空旷,逶迤,鳞次栉比的与都市截然不同的色调和轮廓,让紧绷惯了,拼争惯了的身心渐渐松弛。
他也感到一丝遗憾:环顾村庄,为何看不见几个人影?连个小孩也看不见,只听见几声时近时远的狗叫。还在走进村庄的时候,他曾希望看到老汉们围在两个,三个,或者更多的棋摊前,吵吵嚷嚷得下棋,希望看到媳妇婆婆们坐在村头东家长李家短的拉家常,希望玩耍的孩子们从身边呼喊着跑过,籍此让被城市渲染过度的身心被淳朴的乡风民俗过滤一边。他没有想到,走过家家户户,大门轻掩,庭院无人。也许村民们都在午休吧,他想。
不久,身旁北侧出现了一个巷口,里面传来一串串轻脆的笑声,他扭脸望去,幽暗的小巷深处闪动着一对男女青年的背影,小伙儿的蓝色套装,妙龄少女的米黄色裙装,以青春的两抹浓彩,让晦暗古老的小巷焕发了青春活力,还有他俩的笑声像无影花瓣,从小巷深处向他撒来,顷刻,那身影和声音就消失在巷道尽头,小巷恢复了寂静。
他继续沿着小路向东走,爬上一个小坡,四周依然是银灰色的村庄和小路,一位肩扛锄头的老汉从小路对面向他走来,银灰色的天幕,银灰色的古老村庄映衬着老人矍铄的身影。他望着老人念头一转,准备在这陌生的小路边向陌生的老人问路,于是他一边走一边丈量与老人的距离,终于,他站住了脚,向近在咫尺的老汉露出笑容:大爷您好,请问黄河大堤怎么走?老人看看他,回过身向走来的方向一指:你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前面有个十字路口,向北拐,走下去就会看到河堤的。
谢谢大爷。
老汉呵呵一笑,摆摆手,不用谢,不用谢。他觉得老人化做了一古一今的叠加重影在面前晃动,摆动的手也带着重影,老人并不知晓重影步重影的,说完就扛着锄头向西走去。
村庄恢复了平静,他心里映着老汉亦古亦今的印象,按着老汉的指点向东走去。瞭望前方,静寂无头,人影难觅,心里想,看来不可能看见欢乐的村庄了,不免感到遗憾。可是,和寂静的古老村庄相伴,不是一件更美妙的事嘛,妙就妙在他马上转换了自身角色,将自己想象成了一位虔诚寻道的旅人,天空,小路和远远近近的院落的银灰色色调和神态,正和中国古人画的小桥流水人家,和法国枫丹白露风景画中的情韵相衔接,这是一种启发也是诱惑,让他平添了找寻天人合一之美的慷慨之气。
他踯躅地走着,走尽了路两边的农家庭院,小路左面出现一堵砖墙,很长,一些忽密忽稀,忽高忽低的椽子歪在墙头;右手则是竹子扎起的低矮篱笆,里面是菜地,一些菜地里撅着一丛丛菜根,一些菜地布满了摘去果实的枝桠,一些菜地没有菜根也没有枝桠,被人用锄头整理得整整齐齐。
前方砖墙莫名其妙地断开,一段精致的木栅栏卡在两墙之间,栅栏被漆得透明油亮,一边挑起一支高高的旗杆,顶端的三角形的杏黄旗时而漫飘时而静垂,他走近栅栏往里一看,心里一声咿呀,里面竟是个马厩。更觉得诧异的是,马厩大门竟朝着对面北墙的一个山坡方向开,而在靠街面的南墙弄了个进出不得的栅栏,这种设置让人觉得甚是蹊跷,是让路过的天下异客看里面的马嘛?心里好奇地问,又想这是银灰色的天和村庄给他制造的一个亦真亦幻的情景吧,想到这儿,他真的进入了这种情景之中,他的孤独亦真亦幻,寂静无人的村庄亦真亦幻,他站在亦真亦幻的道路旁,手扒着栏栅,瞪着眼睛朝马厩里看。里面干干净净,一块平平的场院分成了两个区域,场地以西是个空操场,东侧则是马棚,棚下面亦真亦幻站着一匹黑马,两匹白马,三匹黄彪马,四匹枣红马。十匹马守在长长的食槽前,既不吃食料也不走动,在暖黄色的马棚内静静站立。它们没有因为他蜘蛛似地扒在栅栏边就改变姿态,离他最近的那匹黑马至多眨巴眨巴眼睛,四个蹄子在地上轻轻敲一敲,就恢复了安详的神态。
十匹马的神态融进了银灰色的天空。
其时,亦真亦幻的生命相遇,已经让他感到暖流涌遍全身,他以前一直愿意亲近动物,观察它们的表情,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用能引起它们行为反馈的举动和它们交流。他始终以好奇的心情看待人类之外的生命,因为他觉得人类能和这些生命同生一个世界本身就是个奇迹,当然,这一切是建立在动物给他留下美好印象基础之上的,这些印象绝大多数是通过书本和影视得到的,但是,对马的印象属于少数例外之一。童年时代他是隔着一扇窗户看到马的,窗外是一个很大的场院,几匹膘肥体壮的马在场院上吃草嬉戏,他没有注意两匹马呼啦啦的从窗户前跑过,那么庞大的身体带着呼啸的风忽然逼近了童年,吓得他惊慌失措地往后退,还好,身边大人的及时安抚让他平静下来,就怯怯的趴在窗口看马们是否如大人说得那样温顺:一匹马将四肢一蜷身子倒在地上,在地上腾云驾雾的翻卷,另一匹马身子一耸,从地上轻盈的站起身,抖抖身子,加入了撒着欢儿慢跑快跑的马的行列;其它几匹马则悠闲的在一旁吃草。马像云那样轻盈,像羊羔那样温顺,是马留给童年的第一印象,还使童年产生了马是神奇灵物的印象,从读到的童话使这种印象不断加深,因为在所有提到马的神话中,马都是以王子和神仙的好马良驹出现的。后来他无数次见过马,对马的印象都没有超过童年时得到的印象。
现在,马突然出现在如此怪异的栅栏里,出现在银灰色的村庄里,竟使他如困在时真时幻惶惑中不知所措,他只好开始回忆:他是不知不觉走出自己的城市的,在下午的银灰色里,他嗅着古老村庄的味道走来,不仅使他的意识,还使他的肢体,血液,呼吸,都触摸到银灰色的小路,小路两旁的农家房舍和院墙,触摸到那一片灰一片红的瓦,触摸到整个村庄上空的银灰色空气,并嗅着晚秋的果树柳树槐树和其它树的气息轻轻擦过,他没有意识到他会走进找寻天人合一理想之境的冲动之中,而且没有意识随之而生的慷慨之气竟使他的游走充满了美感,成了鼓舞寻找的动力,这个时候,马出现了,这么温顺美好的生灵,这个使一切神话中的王子仙女熠熠生辉的神灵,这个长着双翅飞进中国神话视野的神灵,在他没有想到的地方出现了。
站在栅栏前的他嘀咕一声,该死,那么多的神话怎么都忘记了,是自己长大了还是人变迟钝了?想到这儿他瞅瞅马们,算是告别,他得走开了,去寻找老人指的十字路口,那里向北拐,有通向黄河大堤的路。
后来,他终于来到了黄河边,站在了河堤上,其实,如他从城市中的出走是不知不觉地一样,他想起黄河并且想起来到黄河边也是在遇见那位老人之后,在银灰色的古老村庄遇见那样一位老人,促使他产生了和老人搭话的念头,不知不觉竟选择了那样的话题,后来,这个话题指给了他路,也是为了践约向老人问话的诚信,他真来到了黄河边,一边望着河堤下面的静悄悄的沙滩和静静奔流的母亲河,望着对面的山峦,一边整理在村庄经历的一切。特别是那条小路,老人,马厩以及关于马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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