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四月与非主流小说
■郭发财
王小波去世前,曾经先后两次获得过台湾联合时报的文学大奖,临死时,他正独自埋头创作“时代三部曲”之后的新长篇《黑铁时代》。截止至1997年4月11日的王小波祭日止,他的作品在国内虽然还少有人知,但在海外华文世界却早已声名颇旺,取得了相当的艺术成就,而且“只要王小波不死”,还有“可能获得偌贝尔文学奖”——凡此种种都在人们的预期与猜想之中。但是离开人世之前,王小波曾经双手扶墙,试图从床上爬起来继续他的工作,可由于心脏衰竭带来的巨大疼痛,生命已经将他置于绝境,故而他只能独对房间和墙壁的桎梏,大声呼救却没得到任何回应。他没看到自己写作生涯中的重要出版。当他去往天堂之时,长达90多万字的《时代三部曲》正在花城出版社发排。本来,“三部曲”漫游了数十家出版社都没获得选题通过,最终能在花城社出版,对王小波之死这应该成为最好的告慰,但在王小波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时代三部曲》的责任编辑钟洁玲女士,却只能用三部书的封面来为她的作者送行。与世间一切苟活的生命相比,时间对王小波真是太吝啬了!
那么,王小波临死之前,面向四月的黑夜,究竟又都呼喊了一些什么?由于他的妻子李银河博士当时正在英国访学,郊外住所的邻居也不可能及时赶到现场,所以,王小波临终前的最后呼喊,注定要被郊外工作室的墙壁桎梏,被北京的春天之夜寂然无声地就地蒸发。本该相对完美有趣的北京四月也就只好由此破碎。在我看来,王小波《黑铁时代》的长篇未完成稿,心脏衰竭后的非正常死亡,加上生前发给好友的最后一个邮件,与他临死时“正在写作”的边缘非主流写作状态,分明要给吊诡的中国文学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在“最后一个邮件”中,王小波的“非主流文学遗嘱”包含的意思有:准备出版名为《沉默的大多数》的随笔集;宣布与主流话语“一刀两断”;表示“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小波先生的祭日,的确又如诗人艾略特所言:“四月是个残忍的月份”!因为“王小波死亡事件”,除了生命肉身的残酷死亡之外,期间还有基于作家立场的非主流文学拈选的非正常死亡。日后,每当有人怀念王小波,准备继承他的文学遗产时,对“残忍”的理解,除了王小波代表的非主流文学本身之外,更多的时候,或许还与我们当下面临的文学境遇有关。比如,王小波死亡十多年之后,当我们浏览与他有关的海量文学信息时,仍然可以见到,某些“一线主流作家”对王小波的拒绝与排斥。一些网络批评者,也在冷血地讨论王小波是否“死得恰到好处”。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借助《后王小波时代:中国非主流文学精选》的出版契机,我们也应该有所表达。
这部《中国非主流文学精选》由花城出版社策划,波比文化创意网、天涯社区和王小波论坛联合征文,作家杜鸿、朴素、啸傲子应邀联手编选。在我看来:这部非主流文学作品集成,旨在对王小波之后的非主流文学现状试图有所检视。当然,随着本书的出版发行,也将引发一个“后王小波时代”与“王小波时代”的中国非主流文学的时代分野。然而需要说明的是,“后王小波时代”的说法,最早是由本书的责任编辑钟洁玲女士提出来的。提出这个概念之后,她并未对“后王小波时代”作出任何解释;相反倒是承担本次征文任务的网站其中之一:波比文化创意网总版主bobi在他撰写的征文启示中对此做了一个概念引申。
“王小波特立独行,不立门派,但他身后又有许多人以迷信的姿态,拜倒在他的脚下,甘愿自称为‘王小波门下走狗’。那么,‘后王小波时代’的艺术动机,或许正是试图解构这种‘走狗’姿态。很显然,‘后王小波时代’这一提法,已经远比‘走狗’之类的提法要精准很多。”bobi继而认为:“‘走狗’更多的是一种沿袭,容易遭遇‘捡人衣角而行’的话语诟病,而‘后王小波时代’,则是王小波文学经历十年岁月洗礼,后来者却是将王小波还原为人,并试图与王小波代表的中国非主流文学经典的进行自己的诗学对接。”
基于此,“后王小波时代”的说法,如果按照bobi的诠释可以成立的话,那么,是否又存在一个“王小波时代”呢?毫无疑问,当前的主流文学话语始终都在拒绝王小波的文学成就,当然就更不可能认同,泛中国文学的时间史里还有一个“王小波时代”。但是,在非主流文学的氏族营地和“沉默的大多数”的心中,的确又真切地存在着一个中国非主流文学的“王小波时代”。甚至我们可以这么说:“王小波时代”,是王小波成为非主流文学英雄的时代,是非主流文学爱好者,远离左翼文学观念框架的羁縻,以发现新大陆的惊喜极度迷恋王小波的文学的时代,是众多普通文学爱好者甘当“走狗”,开始练笔模仿王小波文学经典的“非主流文学的学生时代”。当然,我们还可以说:“王小波时代”是继“王小波死亡事件”之后,伴随独立自由写作精神的先期萌芽,许多网络纯文学社区刊布作品的质量与数量,都有明显超越主流话语长期把持的平面媒体的“中国文学的多格局时代”。期间,无数才华横溢的底层作家和民间学者,普通文学爱好者都可以通过网络自由发表作品。而此前,底层作家和民间学者都像王小波一样,很难突破文学体制和纸质媒体的壁垒,自由公开地发表作品只是不切实际的个人奢侈。
因此现在看来:“惨烈寂寞的死”、“不为人知”、“联合文学奖”、“偌贝尔文学奖”、“正在写作”、“黑铁时代”、“最后的邮件”、“自由派”、“沉默的大多数”、“文坛外高手”、“王小波门下走狗”、“王小波裸像”、“网络文学社区”、“非主流文学精选”等等,诸如此类属于“王小波时代”与“后王小波时代”的非主流文学关键词,如果将其镶入1997年以来中国文学的话语啁哳,就有可能呈现出另外的语词之河:诸如“三架马车”、“五个一工程奖”、“三重门”、“有了快感你就喊”、 “韩寒VS白烨”、“三农问题”、“2008年北京奥运”……飞速更新的世间万象,被文化批评家挽起袖子,继而匆忙榨干“活着的知识”汁液的大众文化标本,公共社会问题构成的总是有问无解的信息洪水,完全可以将“王小波死亡事件”构成的独立文学镜像彻底颠覆,把他的独立自由精神之于“后王小波时代”非主流文学写作的薪火相传横加阻隔。
好在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当“王小波死亡事件”与“破碎的四月诗篇”引发的文学隐喻,非主流文学本身被主流话语啁哳覆盖之时,各种潜在的文学力量,实际上并没停止它的自身成长。而且,人们通过对王小波文学的“破碎诗篇”和“文学遗嘱”的诗学洞见,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王小波的“反熵自由知识分子”的普世情怀,站在沉默的大多数立场上的先知先觉,乃至坚持非主流写作,曾经为之付出的生命代价!这种特立独行的文学前卫姿态,在我看来,正好又是“后王小波时代”的非主流写作,区别于一切主流文学话语、商业逻辑、“王小波时代”和“走狗话语诉求”的尤其缺乏的宝贵思想资源。
王小波生前虽然是极力反权威和反偶像的,但是,正如他的小说写作资源无法离开拉伯雷、杜拉斯、尤塞纳尔、卡尔维诺、马克•吐温、萧伯纳、奥威尔和昆德拉等域外作家的影响;随笔写作的思想体系不能抽掉苏格拉底、柏拉图、马尔库塞、维特根斯坦和福柯诸位先贤的背景支撑;“文学师承”主要来源于穆旦、查良铮、王道乾诸位优秀作家、诗人和翻译家译介的海外文学经典的语言风格的直接熏陶;因此,继青年雕塑家郑敏创作的“王小波裸像”被公展空间拒绝事件发生之后,聚集于花城出版社与三家合作网站共同竖起的“中国非主流文学”旗下,并试图有所作为的“后王小波时代”的非主流作家们,也不得不从王小波那儿直接或者间接获取各自所需的精神滋养。
作为非主流文学前辈的王小波,与作为后来者的诸位非主流作家,因为《中国非主流文学精选》的互文共存,倒也更加接近“互相取暖”式的非主流文学氏族营地的形成与构建。甚至在此前提下,编选者按照“后现代”、“超真实”和“新实验”的语词标签,予以精心罗列的鬼金、宋离人、王十月、蜘蛛、陈家麦、周耒、卢江良、黄孝阳和方晓等一批青年作家,他们热爱王小波,喜欢王小波的作品,却并不一定全盘承接王小波的文学衣钵,在《后王小波时代:非主流文学精选》这个具有标志作用的经典文本里聚集,并因此可以找到更加切合小说叙事的艺术表达空间,体悟到王小波在1997年4月11日深夜,以肉体的心脏衰竭导致的“正在写作”的非正常死亡,乃至掩盖在“无人应答的呼救”之下,由“最后的邮件”构成的“文学遗嘱”的个中滋味——这也或许要算中国非主流文学创作后继有人之幸?!当然,这也更是十多年前,以独到眼光发现王小波,成全了王小波非主流文学经典的花城出版社,十年之后,还将介入“后王小波时代”,试图再有发现的良苦用心的根本所在。
“后王小波时代”的非主流文学写作,以参与《中国非主流文学精选》的各位作家为例,从他们的社会分工来讲,非主流作家中的大多数,尽管坚持文学创作多年,在民间内部刊物、海外媒体与网络纯文学社区刊布作品颇多,并拥有为数众多的读者群,但是,诸位非主流作家几乎都不属于文联和作协机制的“文学体制中人”。他们有的是来自社会底层的一线产业工人,有的属于民工大军中的普通一员,有的则属于以笔谋生的独立自由撰稿人。从文学理念与作家立场来看,相对主流文学范式一贯始终的宏大叙事,他们更加重视人在各种社会关系之中的弱小与局限,更加关注人在中国现实生活中体面与尊严。参与本次征文活动的非主流作家们,虽然从不扬言要为某社会阶层充当“代言人”,但他们的作品,恰好又与文本描述的某社会阶层血肉相连。与主流“一线作家”一手写“主旋律”获奖,一手写“下半身”挣钱,两手都在写,两手都很硬的文化炼金术相比,他们之中的一小部分,虽然加入了省市作家协会和中国作家协会,但他们却是从事非文学工作的业余作家,这些与文学体制稍有瓜果的非主流作家们,其个人心智与写作状态,都与文学的纯正和作家的良知有关,那些假以文学之名,实干糟蹋文学之事的龌龊勾当,很少出现在他们的个人生活与具体创作之中。
与主流作家享受的文艺政策扶持,“正确思想引导”下的“主流精品文学”相比,《中国非主流文学精选》合集的参与者们创作的作品,普遍具有与王小波类似的西方文化背景,而且通过创作实践,大多数都能自觉把西方文化背景与中国的文学经验水乳相融,因此,非主流作家更加看重“经典文学”与个人创作的标杆尺度,而并非如同主流作家一门心思都用在获奖,赚钱与体制内文学地位的升降上。所以某种意义来说,所谓非主流文学,代表的其实正是“文学的主流”。不过,一旦将“文学的主流”引入当下中国的社会文化语境,鬼金的《来访的马》、宋离人的《我们是傻瓜》、王十月的《黑白》、蜘蛛的《手淫犯》、陈加麦的《妈妈,我爱你》、周耒的《飞入天中的梯田》、卢江良的《洪大的摩托车》、黄孝阳的《同居》、方晓的《动机不明的人》——诸位作家的作品,却又成了“非主流作家”创作的“非主流文学”。
那么,什么是中国的非主流文学呢?北大中文系教授洪子诚先生在其所著的《当代文学史》中,以50到70年代为例,对“那些偏离、或悖逆主流文学规范的主张和创作”,用“非主流”一语给出了比较权威的文学定义。很显然,洪教授的权威定义与我指认的非主流文学范式与形态,在概念上有着非常明显差异:一是,洪教授的关注时段为50至70年代的“非主流文学”,而我视野所及的范围,却属于90年代中后期以来的非主流文学创作;二是,洪子诚教授的关注个案,大部分属于官方杂志刊布、国家正规出版社出版的作家作品,我却更强调作为港台报刊,海外华文出版,民间刊物,自费出版,网络纯文学社区,国际汉学界诸多范围中的王小波作品,包括《中国非主流文学精选》收录的作家作品;三是,洪教授看到的非主流作家,只是特殊年代或特殊时期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正常享受,乃至作品的被批判和被查禁的作家作品,而我需要强调的是,90年代以来的非主流作家,不但长期处在主流意识形态之外,而且由于当前出版体系与图书市场的双重钳制,他们的文化利益和经济利益也几近却位;更何况诸如“后王小波时代”的非主流作家,正在经受或者将要经受权力的、文化的和经济的等多重挤压,与此同时,他们还要随时面对西方汉学家,对中国非主流文学评判体系的话语霸权的欺诈,也就是说,他们面临的文学生存空间,远比王小波代表的非主流文学时代还要逼仄。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关于非主流文学的理解,我与洪子诚教授的差异,目前虽然仅属于文学话语的内部讨论,与另外一个“非主流”,即与哈日、哈韩、哈SM、哈火星文、给自己上个脐环、穿个耳洞、钉个鼻钉、随后穿上宽大的上衣、整条鸡腿裤子、小布鞋、穿得像个超人的“V字型青年”等时尚话语的非主流尽管暂时无关,但在解决王小波的非主流文学经典认识,与“后王小波时代”的非主流作家书写界定的理解上,如果不加以必要的辨析甄别,那么,有关中国非主流文学的过去与未来,则可能被当下的V字型青年时尚混为同类,并在外部大众媒体因素的直接介入下,中国非主流文学还有可能被V字型青年时尚消解,从而使中国文学因为话语机制的紊乱,表述疆域的局限,失去真正的非主流作家文学书写的热血介入,难以完成非主流与主流文学经过矛盾冲突,各自寻找存活土壤,中国文学得以形成公平竞争的文学多格局的有效存在。以至于中国当代文学,要么陷入洪子诚教授关注视野中的“八个样板戏”时代的文学板结;要么重复王小波非主流文学时代的文学镜像:“写现实”,只有“三架马车”构成的“分享艰难”式话语诉求的推而广之;写青春叛逆只有《三重门》的独脚戏表演;写“喜闻乐见”,只有体制内女作家的《有了快感你就喊》跟随《上海宝贝》的风骚练习——而潜伏于浮华喧嚣的文化地表之下,追求“小说表达的最大可能”,坚持独立写作的后“王小波时代”,则有可能全部承担,并且重复“王小波时代”的非主流文学曾经遭遇的苛酷与厄运。
非主流文学的生态图像,一旦被主流意识联手学院体系和商业逻辑改写,或者批量复制之后,非主流代表作家王小波的文学经典,将会按照:王小波作品出版研讨→王小波生平纪念活动→王小波服饰品牌专营→王小波文学史“名人祠”→王小波大学“王学研究”→王小波诞辰某某周年文艺联欢晚会→王小波主题公园→王小波艺术学院→王小波博物馆构建的步骤,被当着“预先制作的文化现实”,连同“王小波超级浮游蜡像”,逐一被人观瞻之后,王小波生前“我只能强忍绝望活在世上”的抗议,最终也会被人置若妄闻,或者作为不符合“喜闻乐见”原则,或与王小波亲友某个时期的禁忌存在冲突而被全面删除。(“后王小波时代”,青年雕塑家郑敏创作的“王小波裸像”,因其满脸的沧桑,充满倦怠的眼神,愤怒坚挺的阳具组合的王小波形象还原,构成的王小波非主流话语诉求,最终因各方意见不一,已被禁止展览的事实就是一个例证。)由此看来,“后王小波时代”的非主流文学创作,通过对自身的氏族谱系的独立完善,以不懈努力来恢复非主流文学的生息图像,就目前现状来说已经刻不容缓。当然,也正是因为前述问题的种种可能,“后王小波时代”的非主流文学创作,才必须继承王小波开创的非主流写作诗学遗产,而不应该仅仅满足于充当“王小波门下走狗”的致敬活动的持续坚持。
因而,参与《后王小波时代:中国非主流文学精选》出版合集的诸位,继承王小波的文学遗产还必须建立相应的非主流作家立场;完善具有人类普世关怀价值的个人文学体系;超越当下非主流文学所面临的苛酷与磨难;书写追求人道终极关怀的智慧文学。因此我希望,《中国非主流文学精选》既是继承王小波文学经典的首次献美,更是继王小波之后,中国非主流文学的再次重要发端,而我们除了对花城出版社和三位编选者的热心成全予以铭感之外,还应该为本次出版提供网络平台支持的波比文化创意网、天涯文学社区和王小波论坛表达敬意——而本书的读者诸君也是幸运的,因为正是你们在为中国非主流小说写作的重要力量——参与本书合集的各位作家与作品充当荣誉的见证!
2008/2/26川南舍人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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