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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春风一吹就上坟

1楼

海市蜃楼 发表于：2006/3/20 18:28:22

　　爷爷已经很老了，但矍铄。他年愈七十还能背扛肩挑，走得斯斯文文，结结实实。张牛在村头碰见爷爷：“大伯，瞧你这精神头儿，嗬！还活五十年。张牛扛着锹提个装满祭品的筐往西头，我和爷爷往东头，爷爷呵呵地算是应了，他也扛着铁锹，一头挂着筐子，里面装满了馒头，面包，点心，水果。我提着水壶，举着纸旗，花花绿绿地晃得我眼睛发昏。春风吹过已经好多天了，天有些发灰，疲劳的感觉。干燥，单调，微寒，无精打采。饥渴的麦田象沙滩，一脚下去，鞋里便灌满了干土。我们常常眯着眼顶着风走到祖坟、新坟前，这里躺着爷爷没见过面的先祖，在我记忆里日益漫漶的奶奶，还有他的弟弟，他的二儿媳妇，他的小儿子。上坟的程序一般是这样的：将花花绿绿的旗幡挂在坟头的树上或灌木丛中，用锹往坟头抛几下土或堵几个田鼠、穿山甲、风雨甚至野兔留下的洞，将祭品供于坟前，在坟头撕扯几把蒿草，用衣襟护着点燃，焚香，化钱，磕头，用水壶绕活动范围浇一圈儿水，起身，等待火自然熄灭。春风一吹，纸灰打着轻巧的旋儿升腾，人们就看到了幽魂在地里抢好吃的，好喝的，好化的。
　　上坟是我国最具有特色的民间祭祀活动，上坟各地风俗不同，我们这里是农历春风之后，清明之前半个月的时间，这期间可以任选一天。碰上风和日丽的天气很少，有一次父亲带着我们在狂风中重复着每个坟堆下的故事，风奋力的撕扯着他的头发、衣领乃之五光，父亲的声音明显得虚微了下去，那时爷爷已经去逝了，父亲的神态极象爷爷，虔诚且肃穆。那时爷爷的心情是复杂的，就象当初他的爷爷。迟暮中他一脸凝重，在与故人对话，用心灵感悟人生严肃的课题。既深奥又纯朴还真实。一只鸟直棱棱地铸在树上，我扬着手臂大喊一声，噗棱棱——那只原来厮守的生灵恚地离去了，颤悠悠的枝干上还留着它的体温。爷爷后来衰老了，羸弱了，似乎恚地——象那只颤栗的树枝。
　　
　　爷爷故去三周年，父亲雇用车辆、泥瓦匠为爷爷奶奶立碑，天气很好，没有往年的大风做怪，这是他老人家积得阴德，想当初他故去的时候也是这样平静安宁。正月初一堂弟夫妻来拜年，送到院子的时候跌倒在地上，独自一人在地上摸爬起来，母亲扶他回屋，已是大汗淋漓，脸色煞白，身乏无力。一个整天爷爷靠沙发上没动，姥姥陪他聊天，讲一些过去的事情，爷爷尽管疲惫但没有要紧的症状，晚上自已就寝。正月初二早饭一碗，正常。他不能走远我给他端来两个人同吃，他不要我在他跟前，催我同父母妻子姥姥妹妹们在一块，我不允。中午同母亲、姥姥断断续续地聊，皆有泪痕让我窥见。晚上病势有所加重，饭食未减，请了县城有名的中医，号脉，听诊，开了两副中药，说没什么大问题，伤寒而已，不会老了去，一家人放下心来，晚上我给他提了夜壶，开了电热器（由于锅炉循环不好，屋子有些冷），完了催我去睡，半夜里我悄悄听了动静，爷爷间歇地咳嗽并伴着轻微的呻吟。初三上午要同妻子回她娘家，与他告别时还嘱托我们带上礼物并让妻子多住几天不要担心他的身体，对着我的耳朵艰难地嘱我早早回来，我的心里一阵阵发紧。想当初我结婚那天，爷爷突然发病，近乎逝去，是见孙媳妇的心劲让他硬挺过来。这样一晃三年了。爷爷很可能预感到他的未期，只是不想让孙媳受惊。下午我返回，妹妹们拜年刚走，与他一一道别时他还宽慰她们不要替他担心，掏给了外孙们压岁钱，这已是用毅力硬挺了，面色非常难看了，且有泪痕。下午五时，我扶他半坐着喝拌汤，喝到半碗已咽不动了，示意要小便，我扶起他亲自为他方了便，第一次托了爷爷的圣物。又帮他躺下，他满脸冷汗，喘着气停了一会儿，对着我说：“慧儿，告诉你爸让他叫辆车我要回老家。”我说：“爷爷，医生说没事的，只是有点感冒，一会儿给你煎了中药喝上就好了。”随即去看炉子上的中药。全家都在客厅看电视，听到有一阵动静，慌乱跑了过来，爷爷已半坐起来，脸上满面是汗，嘴角有食物吐出，我赶紧扶他，已经没有进气了，爷爷面色不改，一脸的平静，至死没让人看出所历经的苦痛，他轻轻地去了，驾着仙鹤去了西天，做了神仙，终年八十六岁。
　　
　　姑姑们哭得很凶，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寒风卷着尘土、枯草、羊粪扎入她们的洞开的嘴里、溢泪的眼里、通红的脸上，父辈都在坟头整理杂草、棱角，填洪水漩出的窟窿，整饬新生的小树，等到时辰差不多了，便有伯伯们劝告说：别哭了，身体都不好，担心感冒了！声音潮潮的，一出口便让风带走了。爷爷离我们整整九年了，奶奶三十年。俗语：人死后三年断经骨，而今躺在坟墓里的两个人都已腐成了两具森森的白骨，九年里，我偶尔想到爷爷曾经温暖的身躯，奶奶平坦的背曾掮负我走了许多不平的道路，可惜这一切游离我多么得远，晃如一场梦，烟消云散了。但爷爷面带笑容的脸和略驼的背和坚定的步伐却时刻在我眼前晃动，即使今日我也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倘若我想要他，他定会迈着健康的步子走到我跟前。……但这的确不再会了，爷爷从今天开始，爷爷真是化成了尘土回归自然了，我的长辈的哭声化为跟他的诀别，从此，我的姑姑们再也不会踏到这里一步了，故去的父母只能在她们的梦中与之温习过去的岁月了。每到清明时节，人们总要在梦中见到已故的亲人，我的堂姐身处数百里以外的省城，有一年清明时节梦中见到自己的母亲，母亲告诉她自己的脚下常常有风，被子总盖不住。专程回家上了次坟，果然发现坟身有一大洞直通其里。爷爷是个多心的人，他很少在梦中打搅我，倒是妻子常常在睡梦中哭醒，我们在漆黑中一同回忆爷爷与我们共处的最后一段日子，我上班忙，常常不能回家吃饭，倒是她经常伴爷爷一块吃饭，爷爷经常问讯我，一天要问好多次，妻子耐心地跟他解释，说话，开玩笑。每讲到这里她常常泣不成声，我也在默然地流泪，一半淌在脸上，一半流在心里。
　　
　　“清明时节雨纷纷”说得不是北方，北方的清明时节常常没有雨只有风，风比雨还要断人魂，幡旗飘飘，哭声幽幽。坟冢大多堆在麦田里，有时候麦子青绿了，有时候还没返青。母亲已将备好的冥币，常常是亿做单位的一大叠一大摞，五色旗，麻纸钱，上坟馒头，饼干，糖果，香，火柴，祭品往往是最新最近的多，远祖便可以混祭，特别嘱咐那一个是爷爷奶奶的，那一个是叔婶的，有时候也烧晕了，张冠李戴的事情经常发生，懊悔一霎便忘个干净。上坟可以不哭，但要下跪，将膝盖蹉在柔软、干硬的地上，将手臂托在冰凉、烙人的土里，做个长长的三叩首，这就是给予生命的最有意味的膜拜。
　　今年的春分马上就要吹了，春分一吹就上坟，爷爷离我们十年了，奶奶三十一年，四爸十三年，还有二婶，小爷爷，老爷爷，老奶奶……那些都没见过，没有什么切实的感情伤痕烙在心里，春风上坟不再让伯伯、父亲长辈们亲自去了，我要带着堂弟们，带着母亲准备好的亿做单位的一大叠一大摞的冥币，五色旗，麻纸钱，上坟馒头，饼干，糖果，香，火柴。象爷爷当初所做的那样：将花花绿绿的旗幡挂在坟头的树上或灌木丛中，用锹往坟头抛几下土或堵几个田鼠、穿山甲、风雨甚至野兔留下的洞，将祭品供于坟前，在坟头撕扯几把蒿草，用衣襟护着点燃，焚香，化钱，磕头，用水壶绕活动范围浇一圈儿水，起身，等待火自然熄灭。

北国看书西贝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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