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雨,总有些烦人。把人的脸下冷了,下青了。傍晚,天上的云很湿,并不见雨水落下来。风却寒心,路上积了黑而脏的水。
虹梅路地铁站的出口,排出一拨拨木着脸的人群,很像时装店橱窗里走出来的模特。他们并不在意天空,太阳在电脑界面的墙纸上。下班关机的时候,把日光灯下一丝虚拟的温情一起关掉了。电梯间连通着地铁站,上下班,无非是在这些运输工具中,周而复始的循环罢了。
过虹梅天桥,左边是虹梅广场,往北依次是虹梅花苑,虹梅公寓。这样的排列,并不是太太、小姐、丫环的意思,而是金领、白领、蓝领的顺序。天桥下面,停着一些熟面孔的人力车。这是专为金领和白领准备的。离开土地早,已经和城市贴的近的人力车夫,有了自己的老主顾。有些专车或包车的意思,既显示出主顾的身份,有突出了车夫的地位。这些车子是不用去挤生意的,停在一块干净固定的地方候着。主顾来了也不打招呼,径直坐上车,车子左转右弯,轻巧地绕出包围圈,嗖地窜出来,一眨眼不见了。
不管车夫们在同行中私下说着怎么风光的话,其实,他们与主顾之间唯一的默契是知道她住在那栋楼的那个单元。他们能有固定的主顾,经验之一就是永远不要和他们说话,就当自己是个哑巴,最好是只会拉车认路的狗。
蓝领不坐车,而且只走天桥的右边。这个中间有一堵墙隔开,这是两个世界的分水岭。右边墙的下面,是一条泥泥水水的路,路的另一边,是要拆迁的房子。房子的主人搬走了,农民工见缝插针地挤进来。一夜间开出一片店铺:卖胶合板、瓷砖、油漆、小五金、水暖器材;杂货店、小百货、小吃店、发廊。五花八门,一应俱全。门口燃起蜂窝煤炉子,扯起的绳子上,晾了洗过的衣服。锯木头的声音,切钢管的声音,松木的味道,油漆的味道,和着炒菜做饭的香味弥漫开来。狗一边串们,一边撒尿,圈定自己的地盘。小孩子想把积水引开,用铲子、棍子在地上划沟开渠。一条临时的街市,一夜之间活泛起来。这些漂泊在都市的农民,象庄稼一样,都有落地生根的本事。一个安徽小木匠,把做好的活,摆在街边,路过的人,一眼认出,是宜家的样子。小木匠手上有一本宜家的家具画册,上面有尺寸,有定价。小木匠开出的价,要低下三成多。手上的活忙不过来。这就是蓝领和白领的差别。白领是不屑于冒牌货的。一只路易威登的包,真的和假的款式上没有多大差别,只是真包做工更精细些,但价格相差好几百元。白领一定要用真的,而蓝领只用假的。
子青在天桥下的一个报摊上,买了一份《新民晚报》。看报纸多半是看题目,不看又好像缺些什么,买报看报只是一种习惯。报摊边上,有一个卖花的小姑娘,两只塑料桶里,插满了鲜花,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鲜艳水嫩。子青想起,今天是水儿的生日。一元钱买了一支玫瑰,借小姑娘的剪刀,把长出的茎剪短。随着右边的人群,走到一个小面馆旁边。子青约了水儿在这里吃面。
小面馆只有一间屋,煮面的锅灶和案板,当门摆着。后面用布遮挡出一块睡觉的地方。中间只能放下一张桌子,已经有几个吃面的人等在那里。
老板认识子青,子青每次都是和水儿一起来。老板会专为子青把女儿的小课桌放在对面墙根,摆一只塑料凳,一只能旋转的电脑椅。水儿住在这条路的另一头,走过来要十几分钟。
子青的吃法和别人不一样:一海碗清水煮刀削面,炒一个宫爆肉丁。这是一道北方菜,用肉丁爆炒花生米,放姜、放蒜、放辣子。上了菜,把花生米捡到一只小碗里下酒。肉丁拌在面里调味。
水儿还没来,子青看着墙角下,老板刚摆出来三件不搭界的旧家具,想起《红灯记》里李玉和的一家,心里苦笑了一下,坐下来看报。老板送啤酒过来,子青说,今天吃拉面。老板看见子青放在桌上的玫瑰。
水儿逆着人群走过来,脸色的比别人的后脑勺生动许多。子青分出几张报纸递给她。水儿坐下来,哗啦哗啦翻得很响。她看见了桌子上的花,拿到鼻子下嗅了嗅,说,这是月季。子青的眼睛还在报纸上,嘴里哼了一声。水儿问,给我买的?子青说,买报纸找不开零钱送的。菜上来了,水儿找了个砖缝,把花插在桌子上方的墙上。拿过一只碗,捡菜里面的花生米。面也端上来了,水儿看清了是拉面。子青叫老板多拿一只小碗,在碗里倒了啤酒,递给水儿,提起瓶子碰了一下。水儿的眼里盈了泪水,一口把碗里的酒喝干了。
路上的人稀了。路灯一亮,天色显得更昏暗。子请把一张十元纸币放在桌子上。朝水儿问,还好吗?水儿笑了笑。
水儿说,叫个车吧。子青说不用。水儿一招手,过来一辆人力车。子青看着墙上的花,水儿从墙上取下来,顺来时的路去了。
子青没有坐车。他的路在墙的另一边,穿过两个小区,绕过一座高架桥,要在一片荒芜的空地上走半个多小时。小区与小区间隔的路上,没有行人,从铁艺围栏和花木间透出忽明忽暗的灯光。路灯吊得太高,灯光从高处照下来,已经没有了力气,昏沉沉的。
又落雨了。借着灯光,才能在乌青的夜幕里看见蒙蒙雨雾。这种雨打不湿衣服,偶尔和风一起,帖在脸上,心里打个寒颤。
子青想起莫泊桑小说《月色》中的马里尼央长老,他自认为是上帝的使者,完全知道上帝的意图。当他走在静夜的月光下时,却茫然了,不知道上帝创造这样的月色是为了什么。子青想,如果让长老走在这飘着冬雨的街头,他会怎样解释上帝的意图呢?子青想自己解释一次上帝:春雨,夏雨,秋雨是下给植物,好让它们生长,开花,结果;而冬雨是下给人心的,是为了滋生寂寞。
子青当真有些寂寞起来,在这冰冷的冬雨中,默默地祝福水儿生日快乐,心里有了些许暖意。
2006-9-10 于福建长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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