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的天空
快下班了,我劝女秘书明天再去送文件吧,公司的车都没有回来,她只能搭了出租车去,但她执意要去。我有些纳闷,我想办公室呆久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在去之前她先是给对方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听声音约有四十岁左右,打完电话她侧身斜目地照了照镜子,感觉满意一扭腰给了我一个诡魅的笑就出门了。我想起前些天接过一个电话,是一个男的打过来的,女秘书接上电话,那男的问报什么材料的女同志在不在,女秘书正在涂口红还是在剪指甲,我记不清了,反正有些懒怠,将自己曾报过一个什么材料的事早忘脑后了,我听得那男的说了一
句:就是那个长得较漂亮的,大大的眼睛的女同志呀!我知道他一定忘了女秘书的名字,或者丢掉了她的公关部经理的名片。这时女秘书如梦方醒:噢——是你呀,王局长,我就是呀!那天是我替我们的老总送的材料!她娇滴滴的声音让我一阵肉麻。挂了电话,她显得异常兴奋,一直念叨着王局长真好,似乎王局长一下子变成了她的知音,或者王局长成了什么伟人,那句夸奖的话成了题词或高度评价。
现在她急着要去送文件,似乎急着约会,或因为别人夸了她漂亮就要立马报答别人什么恩情一样。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有气无力地回来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失望,她似乎没有收到期待的
再次赞许,进门时好像还叹了一口气,有些失落或失败的沮丧。
我想,也许她对自己今天的衣妆有些不太满意,或者对口红,或者眼影,总之她认为自己没有精心准备就见了王局长,有些性急。看着她又照了照镜子,我想我应该夸她两句的,虽然我地位卑微,我的夸奖也许没有什么份量,但这时也应该夸她一句真漂亮之类的话的。
但没等我开口夸奖她的漂亮,她先开了口。
“你没发现吗?工地塔吊上有一个农民工要往下跳,电视台的人都来了。”她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这让我有些吃惊。
抬眼从窗户里望出去,离我办公室十五六米的地方,塔吊下站满了人,还有
几辆警车,很多下班的人也停下了脚步观看,也有人举了手机对着了塔顶的人拍摄,有几个人张了绿色的军用棉被与做帐蓬用的帆布,警察用喇叭与那位男子进行攻心战。市委副书记指挥着,想像得出他一脸严肃,像在打仗。可能还有人骂耽搁时间,有人埋怨说不是真心跳,做做样子能吓得了老板……
我闭上眼睛,老觉得塔吊下有人从半空中下坠,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六个,又似乎更多,花瓣一样以同样的姿势下坠。
城市的天空真是太冷寂了,也许不是天空太冷寂,而是地上太热闹。
我经常抬头望天空,望这个城市的天空,确实,城市的天空不像村子里的天空那样热闹美丽。傍晚的时候,晚霞里,村子的上空会有几十种数百只鸟儿盘旋,有的立在空中扇着翅膀,气定神闲地欣赏着村庄,有的杂技一般地突然在空中俯冲下来划一个弧又冲上云霄,很多的聚集在一起形成涡流将晚霞搅进暮色……
城市的天空真是单调极了,冷寂荒凉,几乎看不到一只鸟儿在飞旋。
看到塔吊上的农工民,我反而有些欣慰,至少它让城市的天空有了一些动人的色彩,让很多忘记天空的人有机会抬头仰望天空,让他们短暂地摆脱地上很多的事。
也许塔吊下的那些脖颈早困了,那些举起的镜头早落满了尘土,还有那些下班或散步的脚早已麻木了,那些咒骂和埋怨的嘴巴早已上火裂开了口子,但那个农工民还是没有掉下来,这一定让很多人都感到失望,感到无聊极了。
不管怎么说,城市的天空太冷寂了,但我并不太担心,我知道总会有人在高空中表演的。一个人跳下来,有更多的人补充上去,不断地跳,不断地改变我们无聊的生活和这个荒凉的天空。这些人会从火车站,会从集贸市场,会从各个建筑工地上赶到塔吊前,或就近的塔吊上进行表演,我不知道他们拖家带口,爬火车住车站,斜着肩膀,歪着衣领和裤腰、穿过城市的五彩缤纷的巷道,灯红酒绿的酒店,躲开豪华的轿车和低胸晚装的假面舞会,急急忙忙地赶到建筑工地就是为了登上高高入云的塔吊,然后纵身表演。他们在最寒冷和最酷热的季节里,加班加点盖高楼,他们决心要将楼盖到天上。他们不怕流血流汗,他们对修建万里长城的古代人十分地不服气,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但他们要在有限的城市土地上修起高楼大厦,以便他们除了在塔吊外还可以在大厦修好后直接在楼顶表演,这是多省心的事呀!但他们的表演也需要观众,没有观众的表演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他们用精细的粮食和肥羊填饱城市人的胃,他们挖起煤给城市的人取暖,还有种了棉花给城市人织出美好的衣服,盖好电影院、桑拿宫、宾馆以及花园,他们得让观众吃饱喝足精神愉悦地去看他们的表演。
前天有一个下岗工人从自家的楼房后窗户里跳了下来,是三楼,那么低,等救护车到来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只是嘴角的血还活着往出渗。他好像喝了很多酒,他的表演没有人一个观看,我想这一定是初学者,没有经验,而且选择的高度不够。他的妈妈,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太没能拉住他,他的身体太重了,义无反顾地将自己从三楼扔了下来。我为他没有一个观众而感到婉惜,也许他也感到遗憾,不知道他在表演之前,是否砸过墙、跺过脚,四处呼吁过。小区里太吵了,到处是电锯、钻头、钢筋的震响,没有人能听见他死前的这些声音,他从三楼掉下来与一支羽毛从空中飘下来有什么二致呢?
下班时间到了,这时那个保健品售后服务员来找女秘书,说想出去放松放松。她经常来找女秘书,说话从不提防别人的耳朵,我一边干自己的事,有意无意地会听两句。
她有一种念头,就是不想做女人,她对女秘书说,丈夫不在的时候,她试着穿了他的衣服,在镜子前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她觉得自己穿上男人的衣服变得英俊潇洒了起来,变得有力量了,有气派了,甚至有几分英雄气慨。她悄悄地给女秘书说她还在镜子前打了响指,做了鬼脸和下流的动作,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轻松而兴奋,让她沉迷。女秘书听得呆呆地,有时会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她说,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忘了这种变态的行为的可耻和恐惧。
“真的,当我从这种沉迷中醒过来时,听到自己的声音,看到自己的性征,并穿上一些看起来时髦而让我感到难受的衣服、高跟鞋,并要以这种形象去工作时,我真是痛不欲生,甚至想到了车祸,想到了死。”
她的话让我也听得心里头也慌慌的。
她是一家性保健品公司的售后服务员,她每天都要接几百个咨询电话,大多是些男人打来的,他们无休无止地纠缠,各种各样的男人,而她又不能拒绝,他们咨询保健品的用法,问快感,问姿势,问持续时间,问很多关于保健品的好象又与保健品无关的东西。有些涎着脸皮同她打讪,要与她交流心得体会,有的还带有挑衅与侮辱的口吻,这一切都让她难以忍受。当她想到其它的陪酒的女员工,相比被那些满嘴酒气的男人搂得紧紧地拥入舞池中的女员工时就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虽然有时她自我安慰,但大多数时间痛不欲生。
“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而每接一个男人的电话,似乎接纳了一个嫖客,我感到自己肮脏极了,我讨厌自己的肉体,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如果不这样做,我无法面对孩子和丈夫。”
她曾经试着重新换一份工作,但均失败了,她几乎不再去应聘,不敢去说出自己的工作经历,不敢面对一些男人的眼睛。她对女秘书说,那天,她在丈夫面前埋怨了一句,只是埋怨上帝,并露出了想做男人的想法时,丈夫便惊恐地睁大眼睛,就因为这一句话,丈夫开始与她分居,这更让她痛不欲生。
“就因为一句话,他感到我瞬间变成了男人,并对我走路的姿势大加骇异”。
说实在的,我也感到她走起路来变得直挺挺的,像丢了腰。
正说着,以前一个的女同事来了,听说她开始做三陪了,表面上清纯的样,眼睛里尽是善良,我有些不太相信别人的传言。她向我打了个招呼三个人就亲热成一团。她一进门就小声地说,塔吊下站了好多的人,那个民工最终也没有跳下来:“真危险,吓死人了!”
我想是不是好多人等不住他的表演陆续离去后,因为失去了观众才使得他没有了表演的欲望与决心,才没有跳下来。我听得她们三个嘻嘻哈哈地说着别人事,好像是关于化妆品与衣服的事。我不好意思再呆在办公室就出去了,出门的时候我看了以前的那个女同事一眼,打扮地十分妖冶,完全没有了以前纯朴的样子了。
在我的印象里,她是多么善良可爱的一个女人啊!她喜欢孩子,经常借故去一些幼儿园,去看看那些活奔乱跳、又哭双闹、调皮捣蛋的孩子,她看到任何一个孩子都觉得可爱,都感到激动,这是发自内心的激动。有时候她会被幼儿园的保安拒绝,有时候,她就会傻兮兮地在幼儿园铁栏栅外等孩子们到活动时间从教室里跑出来,看孩子们玩滑梯,踢足球,做游戏,她在外面兴奋地手舞足蹈,大声地嚷嚷着加油、使劲、小心!她的包里外衣口袋里从不少零食,在公交车上或公园里给一些孩子,有几次被孩子的家长当成坏人,将孩子手中她给的零食夺过来扔掉,她眼泪汪汪像个孩子一样,可怜极了。
她是多么希望自己有一个孩子呀,在没有结婚前就这样想,结婚后,这种愿望就更强烈了,甚至有些折磨,她不断地去医院做检查,做孕前的准备工作,看了大量的怀孕书籍,还买了一个精致的小本子,准备写怀孕日记,而且十分地注意饮食,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她都一一做到。那天上街,她买了一张婴儿张贴画,并贴在了床头,有事没事望着画上的婴儿笑,也给说话,仿佛那画上的孩子就是自己生的一般。
为了给孩子起名,她可是费了大脑筋,先是请起名公司,后又觉得不好,便自己翻字典,几乎将响亮的、可人的、好听的名字全写在纸上了,一天天地看,一个个地叫,也问别人的意见。夏天里有许多孕妇安闲地在路边散步,腆着大肚子,那神情有些骄傲,似乎得了什么荣誉,立了什么大功,走路的样子感觉十分吃力,但脸上却有十分的幸福,往往身边还有丈夫搀扶着,那百般小心呵护的样子,让她看得眼睛直发酸。
她同丈夫试了好多办法都没有怀上,这使她觉得痛苦而艰难,似乎婚姻的唯一目的就是生个孩子,她得为这个目标奋斗一生。
有一段时间,她开始觉得自己有了身孕,或者即将要有身孕,她开始去购买婴儿服,奶瓶,而且走起路来也不由得腆起肚子来,她买的茶杯,全是鼓起肚子的茶杯,她喜欢画画,画出的女人全是怀孕的,连画的奔马都是有了身孕的奔马。前段时间,听说她离婚了,听同事说她离婚后同好多男人都睡过觉,但至今还没有怀孕。
出了单位的门,走在回去的路上,天气有点冷,天空中积满了阴云,连远处的山都看不见了,真的,天空太冷寂了,如果将地面上的热闹给天空给一点,也不致让天空如此寂寞,我边走边想着塔吊上没有表演成功的那个民工,不知他有没有失败的感觉。
所有的脚步都行色匆匆,还有很多车轮,都急着往回赶,马路边卖菜的几个小贩通着手,跺着脚,焦急地等着下班的人来买菜,嘴里头大声地喊着:“便宜了,便宜了——”过了菜市场,沿着人行道小心地躲着冰凌子,低头继续向前赶,一阵烤馕的洋葱香味飘了过来,我扭过头看到那个脏兮兮胡子拉茬的年轻人不时地向馕坑里抓弹着水,腾腾地雾气就从馕坑里涌了出来,直旋上屋顶,馕坑边上的台面上摆了好着葱黄油亮的馕。烤馕店旁边有一个小诊所,里面有很多打针的人斜靠在沙发上看角落里的电视。诊所旁边有两个小摊,一个卖糠葫芦的,自行车后货架上整齐地插满了红亮诱人的糖葫芦,旁边的摊位是一个卖炒货的,小车子搁了一块大木板,木板上有好多小隔档,里面有炒好的花生瓜子大豆等的,炒瓜子的老头坐炉子边不停地用小铲子翻搅锅里的花生,是花生还是板粟,我没有看清。这时我发现了一个小孩,他慢慢地走在盲道上。
我看了一眼这小孩,大约就是三四岁吧,没有恐惧,也不着急,似乎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穿得倒也整齐,脸也干净,所有的人都忙着赶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过了红绿灯我才意识到,便有些后悔没有问一下这孩子是谁家的,他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
我想是不是夏天时单位门前摆小摊的那个农村女人的。
夏天的时候,我常见她敞胸露乳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招呼着过往人照顾她的生意,所有过往的女子都感到羞涩,而对过往的男人而言,只是感到有一丁点的难为情,就连那些习惯偷窥的眼睛里也没有发现色情的东西。刚才出单位大门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她的孩子,也没有注意到她是不是忙着招呼生意。
是不是卖菜的那个女人的孩子?还是夏天,她背着孩子卖菜,头发纷乱,胸前的衣衫常被奶水洇湿一大片,前些天我还注意到她常用棉衣将孩子裹了哄睡着,放在架子车下面装菜的竹筐里,是不是孩子醒来后爬出筐子走失了。
也许是昨天出了车祸的那个卖囟制品的女人的孩子。
那个女人在人行道上被冲过来的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撞倒,并将她怀中的孩子撞飞在路边的雪堆里了,那辆桑塔纳将她在车下拖了五百米,我不明白,她是想死死地抱住这辆肇事的车要留下罪证吗?或者拼死要阻止它的逃逸。桑塔纳完全是感到车轮下有人,但还是生生地往前冲,它是要结束这个女人的生命以图比致残更省心,但这个女人还是松手了,只是失去了一条胳膊……我想是不是众人在抢救她的时候忘了雪堆中她的孩子?
回过头,早不见孩子的影子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小孩,长久以来走在一条热闹的盲道上,面无表情地不知该走向哪里。很长时间来,我为自己没有能力为天空增添一些热闹的因素而感到自卑,地上太热闹了,确实太热闹了。我一直淹没在城市的这些热闹中,以致于很多时间就忘记了天空的冷寂,忘记了努力要为天空增添一些什么的。
长篇《一夜之间》第十三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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