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梦里西关
一。西来初地关帝庙
1。
窄窄的巷子里,真是万头抟动。熙熙攘攘的,走向同一个方向。今天是关帝诞辰啊。
鼻子里闻到的,是酸枝的涂漆的香味。这里,有好多买卖红木家具的店。工场,就在店门外。妈妈拖着我,在人群中往前走啊走。。。此后的这些年,这个情景,还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西来初地,是广州市西关下九路的一条巷子。这条巷子四通八达,北面通到长寿路。在这个巷子群落里,有华林寺以及它附属的五百罗汉堂;有关帝庙;有一家正宗的东江盐焗鸡饭店;有无数的摊贩,卖着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总之,对于我这个住在西关的孩子,这里像是个“游乐天堂”。
不过,小孩子的心目中,“西来初地”这样的名字显得怪异好笑。长大了,才知道,这或许
就是达摩祖师一苇渡江,西来的“初地”。
我帮妈妈拿着香烛,七弯八绕,来到了关帝庙。
关帝庙不太大,但是它有一个颇不小的庭院。庙内庙外,自然都挤满了人。庄严肃穆的神像,旁边侍立着周仓和关平。记不得还供的有哪些神坻了。挨着队,烧香,叩头,求神保佑。。。
“还是那旧时的庭院。。。”。每次听着周璇的歌声,我
都要想着这个庭院 ――西来初地关帝庙的庭院。我家没有庭院。它,就是我梦中的庭院了。星期天放学无事,也会和小朋友一起来这里玩。这里宽大,可以做各种游戏。
我和妈妈出到庭院,看到了各种摊贩。打气枪的,套圈子的。。。我看上了弹子机。用手一拉弹簧,弹子就像发出去的炮弹,在转盘上开始走自己的路。转盘上有好多个洞,洞口上方,撑着弹子进入这个洞可以获得的奖品。洞口边上,有围成弧形的几个钉子,左右着弹子的进入。差之毫厘,就谬以千里了。弹子上了轨道,碰撞着沿路的钉子,走着,走着,我的心也吊着,提到了嗓门。。。这里,唉,差点就进去了,又碰了出来。。。终于,进去了,还行。是个中上的奖品。我拿过奖品,赶忙送给了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2。
上中学以后,有一天路过,忽然发现,关帝庙变成了工厂。读高中的时候,我几乎每天放学都从西来初地走过。关帝庙,不知怎么的,在现实中淡忘了,却有时出现在我的梦中。
大学毕业后,爸爸偶然和我讲起他童年的故事。讲起乡间,有一座关帝庙。那天,突然下起滂沱大雨。他进去躲雨,所见到、听到的匪夷所思的故事。。。这时,我才忽然明白了,我们家和关帝庙的渊源。明白了小时候妈妈为什么会带我去西来初地关帝庙。
又一年,我回广州。在老朋友那里住了几天。就在西来初地。我到处打听当年的关帝庙,附近的人都讲不出个所以然。问到一位老人,他只是口里喃喃地念叨着:关帝庙?。。。关帝庙?。。。我落荒而逃。
终于,我还是自己找到了关帝庙地旧址。已经成了民居,住了好多户人家。我从门缝里窥探,看到并且马上认出了当年大殿上的一根柱子。还是当时的样子。我呆呆的看着,仿佛看到了我的童年,“还是那旧时的庭院。。。”。看到了那窄窄的巷子里,真是万头抟动。熙熙攘攘的,走向同一个方向。。。。今天是关帝诞辰啊。
后来,在我的帮助下,那位朋友搬出了西来初地。我帮助另外一位朋友搬了进去。巧得很,搬进去的朋友,姓关。
前些年,报刊上偶然读到,广州市西关旧区改造,华林街道的居民,有人提出要求重修西来初地关帝庙,恢复旧时的文化景观。我托广州的旧同学打听进展。他们说,就是啊,还是你自己早日回来看看吧。后来我想,这,有点像寻找旧情人的游戏。不一定有必要了。因为西来初地关帝庙,一直以它当年的丰采,保存在我的心中梦里。说实在的,我不大敢再去看到似是而非的重建的关帝庙。即便庙貌不殊,当年的人呢?我的童年呢?
我不想弄破了自己吹出的肥皂泡。我把当年的西来初地关帝庙,锁进了自己的心扉。
二。 昌华大街的琴声
回想起来,昌华大街绝对应该是广州西关的一道风景线。虽然用“同等”的比较,在上海,应该用原来法租界的高尚住宅区去相比。然而挖空心思,我也想不出在那里有什么“西式弄堂”,会和昌华大街“约略相似”。
上小学时,我们都只是叫它“昌华街”,就在我们学校的斜对面,过了恩宁桥就是。说是“大街”,其实应该说是一条大胡同。不过,说是胡同,却可能会比许多马路都宽阔些,尽管里面不通汽车。回想起来,用“通衢”形容可能会更合适些。走过恩宁桥,转入昌华街,就避开了尘嚣的恩宁路,有如在软红十丈中步入一个洞天福地。
走到“大街”的口口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几棵高大的木棉树,沉甸甸地倒挂着红彤彤的木棉花。一阵春雨过后,只见狼藉满地软绵绵的落红,像带雨梨花;像坠楼人。往远处望去,两旁尽是婆娑绿树树的旁边,小小的一扇门,谁也不会想象到里面竟是中西合璧的深深庭院。这,似乎又有点儿像苏州了。
还记得有次放学,随了大流,糊里糊涂的跟着班上的同学,走进了昌华街里面一位同学的家。进去时,开的是旧式的“趟笼门” —— 一道道横着的圆木构成的门,里面的人揿着开关,通过底下的滑槽而拉开。进去以后,里面房舍华好不说,那院子,竟有学校的操场那么大。于是,小同学们欢欣鼓舞,玩泥沙,翻跟斗,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记得主人也很好客,含笑看着我们玩得尽兴而归。
上中学后,我还是有不少机会走过昌华街。从昌华街的深处右转弯,就通到了市二医院(柔济医院);就是说,到了著名的荔枝湾的边上。从那里出发,到“西郊”和“红楼”两个珠江上的游泳场去游泳,当时是孩子们最喜爱的活动之一。
夏日的有一天,走在昌华街里面,觉得连空气都是懒洋洋的静寂,却忽而飘来了几声清脆悠扬的钢琴声,清“翠”得像树上那巍巍的绿叶;悠扬得像街里面那深深的庭院。迎着琴声走近,门开着,瞥见园子的深处,一位白衣少女正在操琴。昌华街的这个画面,这一瞬间,忽然显得那么古典;那么小资;那么浪漫;那么永远。。。
三。花艇“游河”荔枝湾
近读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才知道儿时常见的“花艇”的“花”,原来竟是“烟花”的“花”。 小时候,还以为是因为它们装潢漂亮才有这美名呢。不过,愚生也晚,得见“花艇”,已经不是烟花时代了。
炎炎夏日的周末,傍晚四五点钟,跟着大人们到了恩宁桥畔,这就到了“荔枝湾”。小河上,排开了好多的“花艇”,正在起劲地招呼人客:“游河啦,游河!”
在孩子的眼里,“花艇”也煞是好看。宽敞明亮的船舱,可容得八到十个人坐。后舱是船主的卧榻,这时可以让累了的客人躺着休息。船的外舱有雕花装饰,船头和外舱都挂满了小小的电灯泡。“游河”,就是客人包了这“游河”到珠江上兜风,以钟点计算,有别于指定到达某处的“交通”生意。船家喜欢的,自然是“游河”。如果兜不着“游河”生意,退而求其次,自然是“交通” 生意也干了。
一枝长篙,点入了绿水清波,我们坐的“花艇”,就缓缓离开了堤岸。小河水浅,船家用竹篙撑着船。慢慢地,窄窄的河面上,“花艇”此来彼往,此中人语声,夹杂着唱片播放的歌曲声,闲聊的感叹声,清脆的麻将声,此起彼落的“猜枚”声,笑语声,炒田螺的哗啦声,船家的吆喝声,其它小艇上的叫卖声,卖水果,卖荔枝,卖河虾,卖艇仔粥,声声入耳,不一而足。河面渐渐开阔,就看到了两边堤岸上的荔枝树,沉甸甸地垂挂着红彤彤的荔枝。坐在船舱里的游客,趴在甲板上的小孩,都怡然自乐。乐在其中,夜幕,就渐渐地低垂下来了。我们叫住了一条小“商船”,靠着我们的花艇,在为我们煮河虾和艇仔粥。做好了,就递送过来。感觉上是特别的新鲜、惹味。花艇的船家,也同时用柴火为我们烧饭。闻到香味,大家都食指大动,接下来的胃口,都比在家中好了不少。
用罢晚饭,我们的船驶入了珠江。江面空阔,清风徐来。遥看远处,灯光璀璨,倒影如画,有如江上仙山亭阁,那就是“海角红楼”珠江游泳场了。这时,乡下出来的几位大叔,都高兴地在这里下了水,往“海角红楼”方向缓缓游去。我们的船也跟着划了过去,不久,就看得到“红楼”那边的模糊人影,看到有人在跳板上弹跳着。不一会儿,看到几位大叔从那边又朝船上游了回来,手里举着大把的荔枝。其中一位最年轻的,微笑着,笑得那样幸福天真。从艇上看出去,月亮模糊地隐没在云层里,天,低低地似乎垂到了江面。谁都不会想到,没过多久,一场大劫竟会从天而降,乡下,首当其冲。。。岭南,就此再也没有了“花艇”。尽管现今的物质条件远非昔日可比,可是“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当时情景,融入了三维的旧梦,最终被压至扁平的二维,缩成了一篇干巴巴的文字,兀自记载着花艇“游河”荔枝湾的浅斟低唱,有道不尽的苍凉。
转自:
http://www.ic37.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