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他们最先是想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就算的,但隋哥阻止了,他从金生家的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本子,对围在门口巷子里的我们说,这怎么能行,还是叫个人去把金生叫回来好,这是件大事呢,要是他情绪激动起来,路上怕是会闹出了什么事的。于是大家就决定让我去。是老牛第一个建议的。他当时站在水井旁,一边帮干活的女人打水,一边转过头来,指了指我,说,让平果去好,他懂分寸,会说话,能够把金生稳住,再说了,他向来是开摩托,正好把金生载回来。
隋哥同意了。隋哥是这件事情的理事人。他把头扭到金生的里屋——屋里还有不少人呢,喊了一声,你们哪个包个红包,再拿两条红毛线出来给平果。不一会,隋哥的老婆兰嫂急匆匆跨过门槛,一边低头把五块钱塞进手上的红包里,然后往我手里一放,她对我笑了一下,说,都一个房的,出了这事情,大家都得多帮忙,小小一个红包,意思到了就好。随手把红毛线给系在了我的摩托车把上。我接过红包,往的确良的口袋一塞,说,我还不知道么,大家都一个房的,就算没有红包,我也得帮忙的。好的,你快点去,隋哥向我挥了挥手,回来了你还有的地方要跑的呢。
一路上我开得很快。风在我耳朵旁呼呼地呼啸过去。过了四十分钟,我赶到了种树公司。那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五点多了,日头眼看马上就要落山了,我跨下了车,稻草般柔软的阳光迫使我眯缝着眼睛,我只感觉眼前是一片金黄,金黄的简易棚屋,屋后是金黄的树林,屋前走着两三个金黄的人,还有一条金黄的狗,对我汪汪大叫。
种树公司里有人告诉我,金生不在,他跟其他工人都上山干活去了,还要一个小时后才能收工呢。我说我有急事找他呢。他就说,那你还是上山去找他吧。走到我跟前,指着屋后黄土还很新鲜的那条小路,沿着那向上走,到半山腰,就是了。
找到金生的时候,他正在和一群人散在林间挖坑,他戴着草帽,弯着腰,在用力地挥着锄头。我注意到他的的确良全是汗渍,湿嗒嗒地贴在后背上。看来是干了一下午了。我往前走了几步,喂,金生,金生。这时很多人都同时抬起了头,向我望了几眼,又看了一下放下锄头的金生,接着又低下头继续干活了。
金生对我招了招手,算是应答,然后摘下草帽,走到一个管工模样的人面前,说了几句,就向我走了过来。走近了来,他用手卷起草帽给自己扇凉,另一只粗黑的大手则大力地在脸上抹了几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飞鹰”,拍了两下,跳出了两根,他把一根抛了过来,一根往自己的嘴里一杵。我们站在一棵很瘦的杨树下,点燃了烟。
我盯了他一眼。他黑了。以前本来就黑,现在黑得更不象样子了。接着,我把目光移向了身边的树,我用手摇了它一下,树叶“哗哗”的响了一会,止住了,我仰起脸,看了看,然后点头说,这树真不错,好像是才种半年吧,没想到都这般高了。
是啊,这种树就是能长,听公司里的总务说,大概后年,就可以砍了,这可是专门为了造纸用的树哩。金生也随着我打量了一下那棵杨树,喷出了口浓白的烟雾,烟雾顺着他的头发向上飘去,嗯,对了,你怎么这么有闲,跑到这里来了?
你老婆前两天身体有些坏,隋哥叫我来,让你现在回家一趟去。
身体坏?怎么我家燕梅没打电话来告诉我?我老婆不是去高田给她带孩子了吗,这燕梅,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做事情还是这么没用,也不来个电话说一下,哦,对,平果,我老婆她没有什么大事情吧,不会太严重?
哪会呢,就是那个腰有些痛,下不了地,听我老婆讲,你女儿燕梅今早就送她去市区医院了,等会就把她送回家来。隋哥想这燕梅自己也有了家庭,也不方便回来照顾她妈,就支我来叫你回去。
也好,也好,反正我也一个来月没回去了,我这个老婆啊,腰疼是她老毛病了。说着,金生把扔在地上的草帽捡了起来,转头对我说,你等我一下,我就跟你一起回去。他又走到管工面前,解释了几句,然后回去刚才的地方,扛起自己的那把锄头。
有人抬头来,看见他要走,就顺便问他发生什么事了,金生甩下一句,没事,没事,我老婆身体有点不好,我得回去看看她呢。问的人弯下腰,捡起个土坷垃,往金生这边轻轻一抛,笑着说,我说金生,今晚上可不要太用力哦,你老婆该不会想要你那个,才装病来要你回家的吧。满山坡的人听到后哈哈大笑起来。金生回过头,骂了句,小三子,你他*的狗嘴里就吐不出半句好话。
到了山下,将锄头放好,金生就去公司跟老板请假,不一会,他出来了,接着跳上我的摩托。但我并没有开车,我对他说,你跟老板结算了工钱了吗?
工钱?为什么要结算工钱呢?我老婆腰疼我知道,没什么大事情,我住两天,等她能下床了,我就马上回来了。
我觉得你还是拿点钱回去好,我可是听他们说,这次你老婆病得可不轻,不然也不用送到市区医院去了。
也对,那麻烦你在这里再多等我一下,我去跟老板说说去。
拿了钱,我们就上路回家了。最先的时候,我们聊了几句家里的情况,但很快就不再说话了。只剩下了摩托的声音在突突地响着。路两旁的树,电线杆,房屋不断地从我们的眼角边划过去。黄昏降临了。天边一片灰蓝色。远处,暮色潮水般正在一点点涌来。
通过反射镜,我看见坐在我后面的金生在望着前方,眼里闪着一点殷切。他大概是想着早点见到自己的老婆的吧。但当我想到,等会将会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个事情,心里泛起一些酸来了。我觉得喉咙里哽着什么。于是我加大了油门。
拐过了那个小弯,我们就看见了村口坡下那头橄榄树下刚搭起来的棚子。很多人正围着那里。隐隐约约,我似乎听见了白色的帐篷下散着的高高低低哭声。看来,人是从市区医院运回来了。我去接金生的时候,那个棚子还没有搭好呢,那时候,人也刚在医院里断了气,要马上运回村里来。村里的规矩,在外头死去的人,是不能够回家的,于是只好在村口给她搭一个棚子。
金生看见那个棚子,很有兴趣,用肘部撞了撞我,说,喂,平果,怎么回事,村里今日原来有人过老了喏。我点了点头,是啊。
那你知道是谁过老了么?他又撞了我一下。
我的眼泪差点滑落下来。但还是拼命忍住。我没有回头,也不再回答他的话,只是把油门加大了最大。我们几乎一下子就到了坡上。我停住了摩托。这时有人在棚子边看见在公路上的我们了,他就喊,金生回来了,大家快点让让,让让啊。听得出,那是隋哥的声音。紧接着,从棚子里钻出来一个泪流满面、脸孔扭曲的女人。她就是燕梅。她从让开路的人群中不顾一切地向坡上跑来,跑到半路,才停住了脚步,一边用手抹着脸,一边对着公路大声嚎哭着,爸,爸啊,我妈没了,我妈没了……
金生这时候终于明白过来了。他在车上傻了一般,呆了几秒钟后,才像个球那样滚了下来。突然,他的喉咙里撕出哇的一声干嚎,疯了一样,往坡下的棚子飞了过去。我赶快跳下车拉住他,但一把被他甩开了。我的摩托也倒在了路边。我只好看着他跑下去。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金生跑起来的姿势是很好笑的,双手好像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弄,笨拙得就像一头熊。他的哭声听上去也是那么好笑,几乎让人觉得那不是哭声。但我怎么也笑不出来。现在,这头熊向他的老婆跑去了。而和他共处了差不多三十年的老婆,却已经安静的躺在席子上,再也不会醒来。
天马上就要黑了。
06.09.16凌晨2点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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